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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小津‧卡夫卡(下)─卡夫卡變形紀[2]
2007/05/19 06:43:26瀏覽1475|回應0|推薦2

(4) 若「有」似「無」:卡夫卡式跳樓

〝很晚了;深夜,K才到達。村子埋於大雪堆中。城堡矗立在山頭,深藏不露,雲霧遼繞,一片漆黑;無有一絲光亮透出,城堡所在何處並無法確知。一座木橋,位在大馬路與村子之間,K駐足良久,凝視山頭,覺得心裡虛空著。

繼續往前走,想找尋一個可以過夜的地方。客棧尚未打烊,房間已經沒有。店家對這位遲來的不速之客,雖感不悅,還是讓K睡在客廳的草墊上。K照著作了。幾個農民還在喝啤酒,K並未過去搭訕,跑上閣樓,抱出一把乾草,在爐子旁睡了下來。

只一下子,他給人驚醒過來。一個年青人,城裡人的穿著,演員般的容貌,眼睛窄小,眉毛粗黑,跟店家一起站在他身旁。農民仍在,有些人索幸將椅子轉過來,以便看聽得更清楚。由於吵醒了K,那年輕人很謙恭的致上歉意,他自稱是城堡管理員之子:「這村子隸屬於城堡,無論誰在這裡住下或過夜,就等於身在城堡裡。沒有伯爵的允許,任何人都不得這麼做。而你,連張通行証也沒,乃至最基本要繳出通行証,都沒有。」〞(Ing譯文)


我愣愣地望著這張有點泛黃的紙片,左腦好像已經不存在,右腦有些雲霧在飄動,不急亦不緩,看似沉重,抓之卻無物。左腦乍然之間自動轉身。
近日有天發完稿後,站在辦公室外的陽台抽煙,忽然想起前幾天我的主管對我說,張國榮跳樓後,台灣人跳樓自殺的比率比去年多了一成。

一邊望著手臂下的地面,一邊還不時對中正紀念堂那座藍色大屋頂有所飄動;不知什麼時候,卡夫卡寫給他的生死密友Max Brod的一封信,從腦海中像雲霧般飄了出來:

〝現在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兩條路:一條,像通常那樣,去臥室就寢後,從窗口跳出去;另一條,今後十四天每天都到廠去。第一種辦法教我拋開一切責任,第二種辦法勢將打斷我的寫作。

我沒有跳下去,我把這封信當作告別信來寫的誘惑力,真是非比尋常地強烈。我在窗邊佇立良久,貼著玻璃,很多次我有那麼一種衝動,用我的縱身一跳,來令橋上的關稅徵收員嚇一大跳。

然而,我從頭到尾強烈感受到:一旦下決心落到柏油路上摔得粉碎,我將無可挽回地墜入深淵;同時我也感受到,繼續活下去比死亡對我的寫作打斷得少一些。

我決定不寫訣別信 (到頭來總令我感到很疲憊)而跳下去,我想重新回到我房間裡去(扮演一個市民的角色),並給你寫一封後會有期的長信。這就是這封信的由來。〞(筆者譯文)


記得卡夫卡每次書寫──更多的是書寫他沒法書寫──都在很晚的時候,這時候我想到卡夫卡進入書寫狀態的時間點,很可能往往就在我截稿之後的那段深夜時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腦海裡蹦跳出前所未有的光點。

第一次拍起外片的本土導演,先是在另一個外國之中撞了牆,轉回台灣之後,他先前積蘊在心中那股空前的截稿壓力,在自家門口終於蹦跳了出來!--侯孝賢果真可以拿到通往小津的「証件」,很可能不僅得把小津排泄出來,還得把他心中許許多多的「光點」一次傾洩出來?──這股力氣之教人洩氣(放空),也許很逼近張國榮那驚世一跳?

卡夫卡真的想自己跳下去,侯孝賢也許並不真的想罵別人──前者太不衝動,後者卻太衝動;小津與衝動,毫不相干。

侯孝賢在《悲情城市》之前,在許多「埋在雪堆裡的村子」間,若有似無地於衝動與不衝動間來回縱跳。之後,他從看清楚了這樣的縱跳身手,確定了自己受到一股強烈衝動的震撼,使他很想也把它相干到大城市裡來。只是,人們在此更需要的是相互閃躲的身手--例如,悲情中的歡笑,好男旁的惡女。


(5) 空無的泡沫

《東京物語》敘述了,這條從小鄉村進入到大城市的毀滅之路。

《千禧曼波》中的舒淇來到日本的夕張,你可以發現影片走到了這裡才有一點生氣;舒淇在大雪中與竹內康、竹內淳玩雪、堆雪人,你可以發現影片走到了這裡給你一股說不出來的放浪之氣──如果你能忘卻影片本身在前面對你的層層積壓。

然而,比之於侯孝賢以前的電影(例如《冬冬的假期》),你發現這股放浪之氣已經變得很幽遠。看穿這股氣韻,你很快就發現夕張其實並不在日本,而是侯孝賢長久以來對於電影,所需散放出來的那股氣味的夢幻之地。

侯孝賢最擅長的是,在好些無形之牆的堆積與擠壓中,釋放出過去沒有人察覺得到的縫隙--若有似無的縫隙。

這些縫隙已經存在那裡許久,侯孝賢用一種縱跳到樹上的身手去把它們撼動起來;由於太自然了,太不需動聲色,令人愈是在離開戲院後,愈是覺得那些若有似無的縫隙,猛然之間不知從處衝著你蹦跳出,教你驚心不已。

然而,無論是可以教人呼吸的夕張,或者是令人喘不過氣的台北,你都發現侯孝賢找不到他過去的那棵大樹──從那裡他可以俯視人世間的一切,從那裡他可以自在縱跳,從那裡氣味自動對他釋放。

然而,城市沒有所謂的釋放,只有解放;城市的馬路於今再也沒有所謂的縱跳,只留給人穿梭之道。於是,力圖穿梭的人將付出慘痛的代價。

《東京物語》對此(老媽從東京回來後很快就死了)默默地認了,觀眾在小津放張開來的那一大片不動聲色中,禁忍不住地穿梭起來;《千禧曼波》動容地回憶說這一切是十年前的事了,而十年前是2001年,原來這一切還是從被壓抑的現在(觀眾對此感到一片漆黑)對過去的穿梭,觀眾在幽幽聲動中,縱跳不進電影裡。

卡夫卡對這些道路並不很清楚(他甚至並不承認有所謂的道路),他清楚自己最清楚的是,從這裡到那裡沿途可能埋藏的,真實「與」幻覺── 一旦走動起來就會隨之產生的,以及從什麼穿梭過去時某種若有似無的東西。

卡夫卡很不衝動地,一次又一次,經由他那獨一無二的「臨窗、跳樓式寫作」,把這些穿梭中的真實與幻覺,層層疊疊地相干了起來──就是這,教許多人對寫作產生一股前所未有的衝動,也教許多人在寫作的晃動中墜入幻覺的深淵。

再度走到陽台,腦海中默默閃動著一些出奇的亮點,像月光穿過不可預期的大松樹葉縫,像一張白晰的臉龐乍然從小樹幹間浮凸出來。

我們的腳已然沒法在大樹上穿梭,盤踞在那上面的攝影機為我們放送出更軟綿輕柔的「泡沫」;大地被我們所掏空,我們的腳被大地所虛空,再也沒有人可以從趴倒下來之中,曼妙地穿梭出「空無」之地。

不知過了多久,才發覺有幾盞路燈並沒亮起。夜,真的,很晚了。望著樓下巷道在轉彎區域的那個小廣場,想起我在這上面瞥見地面上飄蕩過多多少卡夫卡式的「臨窗眺望」之夜:母女吵架,情人談判,婚外偷情,父子隔空貼壁相向。這些舊世紀「大樹」的題材,再也撼動不了新世紀的人,除非它們「與」新世紀特有的情境,「若有似無」地相干起來,那麼這些看似一再重演的歷史,才能令新世紀人於每日不變的「東山再起」中,窺見一絲「臨窗眺望」之陽光;否則,新世紀人只有將自己沉沒在夜的泡沫之中,方能感受到那跳樓之醉的震撼。(寫於2003/0618,2007/0505再修)

圖:臨窗眺望布拉格舊廣場
( 休閒生活影視戲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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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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