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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孝賢‧小津‧卡夫卡(上)─卡夫卡變形紀[2]
2007/05/17 15:05:34瀏覽2128|回應0|推薦3

(1) 侯孝賢之「不」

近年來,不少人如此低問:侯孝賢還有可能「東山再起」嗎?

2001年侯孝賢帶著新作《千禧曼波》,到法國坎城角逐金棕櫚大獎。國際影壇流傳著法國人曾說過,他們為侯孝賢留著一座金棕櫚獎座,已經很久了。

結果是,杜篤之以《千禧曼波》與《你那邊幾點》,拿下(音效)技術大獎。而這正是華人在坎城第一次獲獎的獎項,當時的影片是《俠女》,導演是胡金銓,時間是1975。

時間已經很晚了,大家都在中正機場等侯孝賢,希望他談談這次他的影片在坎城獲獎的情形。不料,他在通關時,臉色比海關人員更僵硬;從關口出來時,一見到蜂湧上來的媒體,台式三字經立即噴口而出,怒罵「不要拍,有什麼好拍!」──懂台語的人,一定知道這句話出自一個怒氣沖沖之人,其勁道之強悍。

每個人都很錯愕,每個人都恍惚了起來:我們曾非常喜歡的那個在片中大罵三字經的電影,竟然有一天三字經不僅衝出了銀幕,還對準我們而來。

今年是小津安二郎冥誕一百年,日本的松竹映畫卻對準了台灣的侯孝賢,力邀他赴日拍日片,以響應這個盛大的紀念活動。侯導上禮拜(2003/06/12)正準備出發時,松竹來電說「且請再稍候幾日」,日本許多旅館對於侯導等工作團隊的進駐竟說「不!」

日本人說,侯導是來自SARS疫區的台灣。日本人也說,他們之所以盛邀侯導,乃因他們視這位台灣人為小津之轉世。


(2) 小津之「無」

夜半臨窗而立,涼風拂面,看著看不見的樓下空地,想著以前住的地方。一處,緊貼天主教附設幼稚園,一大早,兒童呼天搶地之聲刺破雲宵;另一處,樓下種滿扶桑花的中庭,每到黃昏與假日,兒童拍球之聲撼動地表。

在這兩處居所,曾記下無數侯孝賢電影中的兒童與排泄筆記。在這兩處居所,小津墓上僅寫著的一個字──「無」,幾度令我感到一種空前的恍惚。

不再去想著「世界絕不像我們所看到的那個樣子」,也不致墜入「我所想望的世界的另一個樣子」。

想著從小津的鏡頭放眼出去時,那種在有人有物中卻綻放出一片非常空蕩的世界。

《東京物語》將近尾聲時,一大早,趕回來參加母親喪禮的子女們,圍著一起吃早餐時,突然有人問起父親那裡去了。二媳婦原節子跑出去找他,東奔西跑後,竟然發現笠智眾站在海邊望著天空。原節子呼喚著他,笠智眾眼神有點恍惚地說:「今天會是個很熱的天氣。」

他好像忘了,眼前這個美麗的女子,是他之前到東京時所深切認識的媳婦;他好像安然地忘了,兒女長大離去之後,那個與他日夜緊密相隨的老伴,昨天才剛入土。

笠智眾轉身離去時,原節子好像忘了什麼般地看著天空,好像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日出。

那是原節子第二次在片中,出現愣愣的表情。第一次是兩老突發懷想,遠奔東京去看兒女。兒女真是忙到沒空陪兩老,於是請託媳婦帶著兩老隨處走走。原節子請假陪兩老隨團東京一日遊。遊完後,帶兩老到她家小坐。

她悄悄從外面叫了三個便當進來,她輕輕到隔壁鄰家借了一瓶清酒。她很小心拿起那支碩大的酒瓶,慢慢地往笠智眾手上的杯子裡斟。那杯子在豐滿的原節子與臃腫的婆婆,兩人密切的影子包圍下,顯得奇小無比。正當小津的鏡頭一下子變成了顯微鏡之際──許多大導演都有這種特寫神功--,予人向來很是遲鈍的笠智眾演出了奇蹟:我們不知在什麼時候,從一個望遠鏡口看到一只危危顫顫的杯子。

笠智眾看到做夢都沒想到的酒,兩隻手捧著杯子等待酒瓶裡的酒滴落下來。他好像在等待久旱之後的一滴甘霖;我們好像忘了大家都在等待吃飯,好像夏日剛洗過澡時看到了一塊冰。

屋內光線暗淡,小酒杯在數百條陰影中,壓抑不住地閃爍。那令你想起鄭佩佩初演胡金銓的《大醉俠》時,全身上下散發出的那股壓抑不住的潔淨感。尤其是她猜到岳華用歌聲給了她一個腦筋急轉彎的謎底時,她望著沒有天空的天空,整張臉豁然開放的表情,就像小孩第一次看到大海的神情,無比空蕩、無比晴朗。

那歌聲唱所出來的謎語是:「一點一長橫,一撇到南洋,十字對十字,日頭對月亮。」謎底在上上一段已有人悄悄對你耳語:(「無」廟之)廟。


(3) 若「有」似「無」:莊子與啤酒

第二次到中文系去上「莊子」課時,台上的教授說到:「誰最得道?就那鄉下完全不識字的婦人!」大家聽了先是訝然,後來不知從哪來的輕笑聲,像憋了很久,再也禁不住,終於爆了開來──聲音真是像放屁。引起全班哄堂大笑。我晃了幾回頭,忽然瞧見Ing。

“則,識字何屁用哉?!”我隨後丟了一張紙團給她。“看電影用啊!”我打開她丟過來的紙團,上面的字絹秀得令人覺得,一時間心空意蕩。

上完最後一堂課,她在出文學院門口時勾起我的手臂;我們衝進了學生活動中心的大禮堂。裡面擠滿了人,大銀幕上燈光漆黑無比,卻不時有小黑影漫天蓋地而來。電影講的是一個完全不會武功的男人(一臉殺氣),專門紀錄江湖上發生的一些秘聞。影片有一種說不出來的詭譎氣氛,我忍不住望了一下Ing,只見她白晰的臉上放射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天真表情,令我想起那很可能正是我第一次看電影時的模樣。

那時候校園後門那棵壯麗無比的大松樹,還沒被欄杆「保護」起來。我們一人一手一支學校農學院自製的紅豆冰棒;從活動中心走到這裡,才不過溶化一些些,學校的冰棒之堅硬果然名不虛傳。她問我為什麼走來這裡?

我把手上的冰棒拿起來指著那棵,如天般寬闊飄緲、如地般不可動搖的大松樹:「妳不覺那很『棒』嗎?」我們兩人咬著冰棒,不自覺地繞著大松樹走起來。我的聲音穿過樹縫問她:「為什麼帶我去看《蝶變》?」

她在路上告訴我,這是徐克當年一鳴驚人、名震江湖之作。她的臉突然從松樹幹縫間浮冒出來,我在嚇了一跳中不禁後退了一兩步;她緩緩輕輕地說:「畢業後想當記者去。」那天晚上是我生平第一次喝啤酒──裝著「滿滿的」莊子的啤酒。

「你這樣是把啤酒當水喝。」我小口的喝,她小聲的對我說;這家位在師大夜市裡的西餐廳,當天晚上連兩位服務生總共也不過才五個人。她從之前跟服務生要的一大杯冰塊中,取出一塊「匡噹」一聲丟進杯裡,然後把啤酒罐高高舉起,將酒從半空中倒進杯中,氣泡像雲霧般從杯底竄了上來。我還愣著看時,她已然把杯口移到我唇邊。

我喝下生平第一口啤酒,柔細軟棉難以言喻,感覺真是奇妙無比。喝完後,不知為什麼儘盯著她臉上的皮膚望,她唧笑了一聲,我像從夢中驚醒般,學著她把啤酒從半空中倒入酒杯,再度一口飲盡。乖乖,那真是像極了我夢想之中的,在雲霧之中,腳看似踏空而不空。

她臉上似笑非笑地說:「似酒非酒,若有似無;很有莊子的味道哦!」

近年每次走出侯導經營的光點電影院,輕瞥樓下的咖啡庭園,來往人潮的腳步聲切切滑過綿綿小草,常令我悠悠想起那棵如雲似霧般的大松,常令我幽幽想起已經置放多年的,侯孝賢電影與兒童之筆記。

那裡充滿著大四時我對知識論與莊子間奇妙遇合的熱情回憶。已經很久沒去翻閱,今夜忽然動念去把一小篇卡夫卡《城堡》一開始的譯文翻動起來;那是Ing去德國後寄來的第一封信裡所夾帶的譯文。


圖:今年0127侯導嫁女兒,那眼神令我們再也難以看到,當年那個在大樹間縱跳的身手。
( 休閒生活影視戲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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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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