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說某一個人──甚至是任何一個人──，他或她最美妙的美食經驗，並不是來自於某道料理的外在口腹之慾，而卻出自於某種內在旅程的空前歷練？

這種聞所未聞的美食經驗，最奇特的地方還在於，這事後挖掘出來的「內在旅程」，卻是歷經「許多次外在旅程」所默默凝鍊而成；這段由外滲內的旅程，必然累積了許多年終於在某個時間點，滋味生香了出來。

這篇文章就在細說這樣的美食之旅，同時也在挖掘隱藏在食物之下許多年的生命之旅──那些當年看似被輕輕划過的事件，在後來的一次飲食事件中，綻放出它們無比美妙的重要性。

打電話跟朋友求助於尋找贊助商一事，這位名叫Nicolas(謝霆鋒是他的偶像，所以他自取了一個跟謝一樣的英文名字)友人突然問起我在日前一篇文章提及的「另類美食家」[註1]說：「我懂你文章的意思，有點深；但是你真認同最美的食物是令身體通體舒暢的『氣』嗎？這未免太也唯心了！」

他說的沒錯，他還真懂那篇文章的意思。

我也確實很讚美那樣的觀點，可是我的個人經驗並不全然如此。

回想起我至今最美食的美食經驗，說來還真是很誇張。

最奇特的是進食的空間，那發生在很不尋常的兩萬英呎高空之上[註2]──

代班唱片線的記者同事，到香港去採訪F4在香港首次演唱會，返台的那班飛機上。

人類書寫史上，至今所有談論美食經驗的文章，似乎還沒有出現過這樣的高度吧？

而在這趟「驚魂之旅」中所吃的東西，則是當今許多人已經快吃不下的飛機餐。

事後，我幾度回想自己當時是怎麼了？

想得最多的是，我當時吃飛機餐的肢體語言。

為什麼可以那麼慢？很確定的是，不是為慢(食)而吃得很慢──這未免太也單調得無趣了。

慢(食)，只是表象；真象，還真跟「某種空氣的運動」有關。

我想起兩件往事。

第一件是我剛上大學時。

在大一上半學期時，我經常跟同寢室的室友們去一家叫「桃花江」的小餐館吃中飯。

那裡的菜都是一小碟一小碟的，這跟我後來喜歡吃日本料理的其中一個原因類似。

但是，我們室友中有一位熟悉《紅樓夢》的同學，他那用筷夾菜的姿勢，成為我不自覺去模仿的對象。

他夾菜除了不慌不忙外，還有種好像夾菜同時也在「夾空氣」的節奏感。

任何一種菜一旦進到這種有節奏感的筷子裡，我全身上下還有內外，都自動感覺著那滋味很是不凡，那津液一定甜膩。

第二件事是發生在我當兵時。

那天是我們在中心受訓即將宣告結業，而舉行未來分發到哪裡的抽籤大日子。

我抽到的籤被總部來負責籤場的人員尊為「籤王」，理由是在台北市的某機關上下班。

上午的抽籤區分出你是會被關進部隊還是會給送進機關。

抽到機關的就在上午確定單位了，所以下午就無事；抽到部隊的，下午還要再抽一次，看你又要抽到哪個師。

如此一來，在這中間的午餐，對於這兩種人就有天堂與地獄之別。

抽到機關者，氣定神閒吃便當；還等待下午不知要被宣判關進哪個部隊(「金馬獎」的烏雲已經開到了便當的上空)者，這頓午餐吃起來說是在啃牆壁，就一點也不誇張了。

那麼，抽到機關的人在中午就理所當然要負責去總部抬便當給大家吃。

腳，這時候也只有抽到分發到機關的人的腳，走起來還像個軍人；下午還要抽籤的人的腳，走或不走都像個活老百姓。

記得我等大家都拿了便當後，自己拿著便當坐到抽籤教室外的屋簷下，默默地吃著便當。

很奇妙，很自然，內心非常的平靜，我的每一口都很慢，我的每一口都滋味無窮。

再回想起那次去香港採訪F4回程的飛機上吃飛機餐的情景。

我覺得我的用筷確實是有節奏感的。

我的筷子跟兩萬英呎高的空氣，存在著某種確實站在舞台之上的動感(或感動)。

這個節奏感的來源，除了是感激有人給我一頓很完整的飯吃(在記者生涯期間，經常處於匆忙的工作與行程中，但凡有人給我做出一頓完整的飯菜，我心中都充滿感激)外，飛機餐那一格格的菜也帶給我一小碟又一小碟日本料理的美麗幻覺。

當然，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因素是：我感覺在我吃飯時，周圍至少有三名「女性觀眾」(請參見註2中的文章：兩位坐我旁邊的陌生女同業，以及來為我服務的空姐兒)──我當時的下意識是，希望透過我慢條斯理有節奏的食速，來緩和當時飛機有點驚恐的氛圍。

印象最深的是，我還記得有次飛機下降得太厲害，鄰坐的女生都忍不住尖叫出聲，我竟站起半蹲把剛剛給拋上半空中的菜迎接住。

而今回想起來，這頓驚恐之旅下的美食，簡單說，囊括了兩大因「外在」而催動內在滋味的因子：一是，感激(這在兩萬英呎的高空中實在有夠「激」情)；一是，表演(在我的觀念中，好的表演一定蘊涵某種節奏在其中)。

話說回頭，這樣的最美食經驗的核心，「氣」確實佔據著最主要的位置：女性觀眾的外在氣氛，心懷感激的內在氣韻。

在這兩萬英呎的恐怖高空上，為何筷子可以舞動的如此有節奏？

答案確實是「氣」：兩種眼前的「氣」(美女在觀看，內心有感激)，以及兩次眼「後」的「氣」再次在細胞間鼓蕩了起來。

這種極度美食的經驗，對「米其林指南」真可以堪稱是天方夜譚了：食物的內容可以完全抹去的津液滿腔經驗。

[註1]

因為宋楚瑜，而出現的「形而上的快樂」：另類美食家

[註2]

在F4的飛機上用餐(2)：後面比前面刺激

在F4的飛機上用餐(3)：一口咬了空姐的「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