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起初我們是從茶、天氣談起的，不很清楚究竟是誰先點名談起了1971，然後很多傳奇的電影人紛紛出現了，有已經去逝的胡金銓(【俠女】1971)、老而勇猛的克林伊斯威特(【緊急追捕令】1971)、聲消跡斂的李菁(【冰天俠女】1971)。

最後有人忽然問起「1971年黑澤明在幹什麼？」馬上就有人搶答說：「他在自殺！」這個「過去進行式」的句子很是古怪，先是令大家錯愕了一秒鐘，接著大家笑了一分鐘，然後又談了1971將近一個鐘頭，焦距竟然離不開黑澤明那雙腳。

1‧

當天晚上來我家的人好幾個，其中不乏有人簽了魏德聖正在拍攝的【賽德克巴萊】的保密協定。

因此本文既不能將人數清點出來，更不能點出他們的工作性質，否則他們會丟飯碗，我們跟他們未來的合作恐怕也有破局之險。

在他們來之前大家就在電話裡說妥，很明確當天晚上大家要對談的幾個問題了；然而，一碰了面，一拿出茶來，茶水還沒送進口，口中冒出來的全是茶的話題。

有人說起喝茶時天氣陰陰的，「感覺很微妙」，立即就有人接話說拍【賽】片一碰到太陽就收工，「魏德聖自己下的命令，教我們看天色比看他的臉色還重要！」

話題很快就進入到【賽】片當前的拍攝狀況，有人拿出數位相機秀了四五十張現場照片，立即就有人說「花一億台幣搭那個村子，有沒有必要，那是個問號！」

好像是因為這句話，很多影史上拍片的狀況給拿出來狠狠地「檢討」了。

「張艾嘉拍完【20 30 40】(2004)之後沒多久，在上片前的有天晚上，她跟我們媒體餐敘時，談到她對她老師胡金銓的拍片方式很不以為然；」這是我說的沒錯，「她說胡導演拍【山中傳奇】(1979)時，就為了等草長起來，長到他滿意的樣子，大家足足閒晃了三個月。」

「真要這麼幹，不用一個月，小魏這部片就垮了；錢現在只到位一半而已，大家每天都看到小魏在簽單子，我們冷冷地看天，錢老早就已從前面燒到小魏的屁股了！」有人立即接話說。

2‧

人來的多，我茶必須泡得很快(一次用三把壺，大中小各一，視氣氛而動)，接話的人速度更快。

「我們實在很難理解以前的人是怎麼拍片的，我看著雨飄了起來，所有拍攝器材跟人員一起動了起來，我就想到黑澤明。」

「【七武士】(1954)！」有人竟然拍了一下桌子，茶杯也跟著跳了起來。

「聽說黑澤明為了拍這片子，腳泡在冰冷的泥漿裡，從此他一輩子腳都好不了。」

「哈，【冰天俠女】(1971)！」

「那是什麼片子？」「李菁跟岳華演的邵氏武俠片。」

「這是什麼茶？」「月光白，普洱茶中的東方美人。」「乖乖！」

「岳華跟黑澤明有什麼關係？」「沒關係，是李菁跟黑澤明有關係。」「乖乖，這是什麼句子？」

「李菁在【冰天俠女】裡演一個兩腳殘廢的俠女，她的腳也是因為泡在冰冷的泥水裡，以致長大練了神功後還是動彈不得。」

「那怎麼辦？」「誰怎麼辦？李菁還是黑澤明？」「當然是電影裡的大美女李菁啦，現實裡的黑澤明的腳一定救不了。」

「真正講起來，電影裡面李菁的腳也不算得救，就在她的腳泡在冰田的熱泉可以動時，陪她來的岳華擋不住敵人的猛攻，為了救岳華最後她犧牲了自己，所以那雙開始可以自己走的腳又變成不能走了，永遠都不能走了。」

3‧

「小魏跟韓國的特效小組，為了原住民在森林裡跑，要不要穿鞋，就吵了好幾回！」不知是誰又把話題拉到【賽】片拍攝現場。

好像是有人提到「封山」，馬上就有人笑說：「你們知道【艋舺】怎麼封街的嗎？」

「聽說台北市電影委員會根本封不了剝皮寮，他們要封街當地的幫派就要剝他們的皮。」

「只有黑才制得了黑，(導演)鈕承澤自己根本就沒進到裡面去，他就蹲在街的入口喝著他的美酒，跟那些不知道誰請出來護航的黑道說，有人要非得要闖進去就給我打！」 (註)

「所以，鈕承澤的腳是泡在酒裡了！」有人又拍了一下桌子。

「真是沒得比，跟黑澤明，跟胡金銓。」「是沒法比。」

然後，很奇怪的是有人提起了1971年的老克，「說暴力跟犯罪，【緊急追捕令】現在的人看起來一點也沒感覺，連續殺人算什麼，現在的壞蛋是動不動就要毀滅一座城市，炸掉摩天大樓跟機場，但是大家都忘了一件事──」

「後來的【魔鬼終結者】非得學他要戴墨鏡，開起鎗來才夠酷？」

「非也，非也，辦案時總是西裝筆挺。」

「那又怎麼樣？」

「那是真正能提醒你，人不能亂殺、槍不能亂開，還有最重要的那提醒你的腳，是有一定路線要走位的。」我注意到，這是其中那個要轉當導演的人講的。

好像是空中打了一個閃電，隨即有人突然問說：「那，1971年黑澤明在幹什麼？」跟著就有人搶答說：「他在自殺！」

大家都知道黑澤明為什麼自殺：片子拍的不好，票房不好，愧對出錢的電影公司，愧對當時的日本電影工業(那家公司倒了，連帶引起其他幾家公司跟著倒閉)。

送大夥出門搭電梯下樓，因為人太多了，小電梯擠不下，我陪其中幾個人走樓梯；走到其中有一樓，因為樓梯燈光不佳，有人踢到住戶堆積在樓梯的雜物，半黑不黑中有人冒出一句話來：「我們台灣電影什麼時候才有黑澤明那樣的腳？」

大家的腳步聲從原來的很大變得很小，沒有人說一句話。

這是從他們來我家後，最安靜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