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進去拜訪他，可以吧？」南下去參加拍片統籌會，回程中路過一電影界的老前輩家附近，同事Cy突然對我們提議說；他說的時候眼睛還特別瞪了我一下。

我知道Cy眼神的意思。前陣子，因為在部落格中把某人(當然是電影人)私下發洩的話，原封不動地寫了出來，因而「得罪了某位大導演」；大家當時還為此事激辯了好幾天。

往正面去思考，Cy這種拜訪前輩的用意很可能是好的：在跟前輩請益中，也給劇組近來有點怪怪的氛圍緩和一下的作用。

我第一個點頭，主要是因為那位前輩跟我還有些淵源(「幾年不見，敘舊中跟他報告我們也在拍片。」)；其他人，有的不置可否(「都可以啦！」)，有的則抱持好奇的心態(「很大咖的，我們見得了嗎？」)。

然而，大家還是在停車中，於車內車外溝通又猶豫了好一下，最後才決定是要去。

結果，老前輩不巧在一家餐廳跟人聚會。不過，他很熱情地說：「一起來吃個飯，邊吃邊聊，這樣最好了；有你們來，我們更有理由加菜！」

2˙

我們似乎被當成「菜」，其他人很可能聽了怪怪或不是滋味，不過，這倒是我跟前輩當年的一個小默契。

「你覺得哪道菜最好吃？」我跟前輩唯一的一次私下吃飯，大概問題已經談到一個定案點了，一切也都很明確了，我覺得我心中放下一塊石頭(我的做法，看他的眼神，似乎還滿意)，正放鬆下來、喘一下氣、再吃點菜時，他突然神來一筆有此一問。

「你！」我看著前輩看我的眼神，不禁笑著說；現在想來，當時確實是有點沒經過大腦的想法、沒大沒小的說詞。

「好！」沒想到他竟然在我肩膀上用力一拍，「我也覺得今天這些菜，最好吃的是你。」

其實，我們當天去的是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館子，菜不多，但前輩叫的都是一些名菜，像西湖醋魚(這是我唯一點的一道菜)、子薑肥牛、避風塘炒蟹等。

被找去之前，擔心的是我(僅有的能耐)達不到前輩的要求(因為我不太了解他)；但我的做法向來就是，這次事件中，我把我能做到的、我能派上用場的資源與人脈，一層一層、很明確地攤展開來在他面前，在事情的每一個部份。

他能接受，我很驚訝；因為，我心理很有數，我手上有的這些「能源」，比我更強的人大有人在。

我當下的心理感受其實「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這種「滋味」當然不會是來自眼前的美食，而是前輩很個人的風範。

所以，我如是說。而，前輩竟然也這麼說，我才真正感到吃驚。

只是，事隔多年，人都會變，不知前輩而今又會是如何？

3˙

「哈－哈－哈哈哈！」前輩聽了Cy講我「冒犯大導演」一事後，竟然仰天大笑！

我們進餐廳後，我只先跟前輩點一下頭，而大夥兒都很沉默的吃飯用菜。

當然，也有可能這兩天的會議與協調，讓大家既沒能按時用餐，也沒吃到什麼比較像樣的好菜；以致，滿桌的美食當前，每個人都只顧著埋頭苦幹，也只有憂心憧憧的Cy，抬了好幾次頭起來看著前輩。

終於忍不住了，Cy就把我那樁事公然講了出來，也不管還有幾位「外人」在場。沒想到前輩的反應竟然如此「誇張」，每個人都震驚得放下美食睜大眼看著他。

「前輩，你，你的意思是？」Cy很迷惑地問道。

「沒進電影這行，你是不會知道什麼叫電影怎麼會這麼好玩！」前輩轉過頭來看著我，「是不是？」

我面帶苦笑，不便妄自造次；我還在想辦法試圖了解，眼前這位前輩還是幾年前那個「好！」前輩嗎？

「電影如果不是聚集了這麼多不同的人，出現這麼多問題，發生這麼多難以解決的難題，沒有人想得到可以湊在一起，沒有人事先可以預估會碰到的..嗯，不可思議、無法理解的狀況，還有不可能找到的資金；那，電影跟其他行業又有什麼太大差別？那拍電影還有什麼值得一玩再玩的地方？！」

Cy又急著開口說什麼，卻被前輩左手一揮擋了下來；「你的意志如果夠堅定、氣夠飽滿，別人就會跟著你的腳步走；沒錯，你一定會碰到困難，你一定會受挫，你也會有猶豫的時候，但是，你問我，拍電影到底教給了我什麼？」前輩突然停下來看著Cy，Cy竟然頭低了下去，我好像還沒看過Cy的鼻子，在別人面前低過對方鼻子的高度。

「愈挫愈勇！」前輩站起來越過隔壁座位的友人，拍拍Cy的肩膀；「你做其他工作，一輩子都不會碰到一件事需要動用那麼多人、碰到那麼多你做夢想也想不到的意見跟人，這要怎麼辦才好？就是愈挫愈勇！你碰到一個關卡，你就是用盡你以前所學過的任何東西，就是一定要讓自己闖過去；你只要闖得過去──喔，六十分就算過關，那麼那麼多的關卡，每個都要六十分，很不簡單啦！」前輩看也不看就把他隔壁友人酒杯裡的酒一仰而盡，「你每闖過一關，你就功力增強一倍，整整是你過去功力的一倍，這就是拍電影的魅力，這就是拍電影最好玩的地方！──哈哈！在每一關卡裡，你永遠事先算不準有多少人多少事擋在那裡，你也想不到竟然會有那麼多人突然跑出來幫助你。好玩，好玩，就是這麼好玩！」前輩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許多人都給嚇了一跳。

4˙

大家愣在桌上，連上菜的小姐都端著菜站在旁邊愣在那裡，直到前輩拍桌子聲響起，好像才把她從什麼夢中驚醒過來，將菜與湯端上來。

小姐把一排新碗放妥後，準備要幫大家裝湯入碗，前輩對她擺擺手，順著站著姿勢，幫每一個人把湯裝好，轉動轉盤，等大家都拿到湯後才坐下。

「跟那麼多人相處，碰上各種狀況，你就要更清楚哪一個人什麼地方可用，什麼時候用了他會浪費掉整個劇組的時間，什麼時候只是在講一些情緒性的話──拍電影，你就是一定會看到許多人都在發洩情緒，那些情緒性的字眼與動作，你夠冷靜去看的話，你就會覺得很有趣，人竟然是可以被搞成那種模樣、那種德性！」前輩喝了一口又說，「要訓練自己以一種很同情的心情，去看待這種每個人都免不了的『發情期』。哈哈，拍電影的人不發情，那還不如去讀小說好了，是不是？」前輩又轉過頭來看了我一眼。

Cy這時候突然站了起來，給前輩夾了一大塊馬拉糕，前輩對他揮揮手說：「坐下，坐下，我會回答你的問題的。」前輩說完，把Cy夾給他的馬拉糕慢條斯理地吃完，擦擦嘴後才又開口說話。

「我很明確地告訴你一件事，打電話來的是大導演的某某人，對不對？」前輩看著Cy，Cy點頭；「我猜某某人是進電影圈沒多久的人吧？」前輩說到這裡，Cy眼神突然愣了一下；「所以，從你接到某某人的電話，你只能也僅能確定一件事，是某某人對這件事真的很在意。至於有人告訴你說，又是誰害怕誰私下講的話得罪了誰，這種事我們沒法確定，因此也無從擔心起。我可以告訴你，你只能確定事情就是這樣而已，」前輩清拍了一下Cy的頭，「這樣，懂我的意思了嗎？」

「知道嗎，拍電影就是會引起人無限的想像力，拍電影就是這麼好玩，好玩到就只是一件事、一個人、一句話，就會讓你一整夜、一整天、一整個禮拜，想都想不完，」前輩的鞋子配合著說話的節奏打起拍子，忽然又轉過頭來看著我，「是不是？今天的菜好吃嗎？哈－哈－哈哈哈！」

這真是一場奇妙的會面，我跟前輩從頭到尾沒對談過半句話；只在我們走出餐廳的門口前，我跟前輩彼此交換了一根煙、握了手，“就是這樣而已”。

確實很妙，我們離開之後上了車，還有人討論起前輩為什麼可以笑得「那麼有節奏？」

「難道，他在跟我們暗示著，節奏才是一部電影最重要的東西？」車子剛經過泰山加油站後，車裡不知傳來誰這樣的句子，而且還有鞋子在打拍子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