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蘭芳】是本屆柏林影展中唯一入圍主競賽片的華語片(台北時間0206凌晨兩點開幕)，看了此片後，不禁教人「顫」嘆華語片的未來發展空間還很大。

1‧

聽梅蘭芳唱崑曲《遊園驚夢》，至少是20年前的事了。

錄音帶的效果並不好，當時卻覺得好像有一塊來自台北博愛路的絲綢店的布，在半空之中被奇妙地撕開──這帶子買自還沒拆遷的舊中華商場(1993年四月拆遷完成)。(圖下)

那種「開」像是，好幾個人分別排開拉著布的兩邊；在布不斷的破裂聲中，卻又教人覺得什麼東西被縫合起來──柔緩地，婉轉地，悠靜地，好像蠶絲細密在編織。

後來再聽到崑曲，已然是在王祖賢與宮澤里惠的合演的電影【遊園驚夢】(2001/11)。發行的電影公司還送來電影原聲帶，不僅盒裝的精美，錄音效果清澈透明，盒裡面還附有豔麗非常的畫卡(圖下下)，背面印著黑底白字的《皂羅袍》、《懶畫眉》、《步步嬌》曲詞。唱者皆來自浙江崑劇院。

這個現代化的曲詞印刷，倒引起我對南管的工尺譜的記憶(圖上，崑曲《西廂記》的工尺譜)。那種在漢字邊斜斜地排著許多齊整的神秘符號，更貼近我對首次聽梅蘭芳(錄音帶)唱崑曲的感受與印象：似撕又若絲，糾纏更纏綿。

不知為什麼，我對梅蘭芳本人長相的印象，始終懷想著他是一個皮膚白淨到超乎我所能想像的奇男子。

這個奇男子的歌聲給予我更多的是，某種奇幻的動感。

我從沒想過他像是個唐三藏般的神話人物──這位仁兄可娶了包括孟小冬共三個老婆，直到我近日看了中國導演陳凱歌的電影【梅蘭芳】。

2‧

這其實是一部被撕裂成至少三塊的電影。

少年梅蘭芳(余少群飾)那塊，道盡梨園人的低落悲愴地位。但影片在爺孫倆的幾度競技過程中，展開的還算有張力。可這裡也留下了影片一個永遠沒解，且視為理所當然的謎：梅蘭芳的崑曲妙技何所自？影片始終對此未說一字，也對一代大師曲藝變化與人生轉折間的微妙關係，完全空白。

崑曲大師梅蘭芳在這部影片中，幾乎就是天神下凡，甚至比莫扎特更「神」──莫先生還得在嘻戲中順手滑出創作，但電影中那個越來越呆若木雞的梅蘭芳，沒演示過半秒練功時光，神技始終如一。

來到中年的梅蘭芳(黎明飾)，主角幾乎換成片中他的經紀人，三哥邱如白(孫紅雷飾)。黎明的梅蘭芳變得很文人，紋風不敢亂動的文人，抿著嘴唸唸有詞的文人，處處低調的文人，一根柱子的文人。

前一段的余少群所拉張開來的豔麗又淒慘的梨園，來到黎明與孫紅雷攜手的中段，變成了白紙黑字的僵硬印刷體──梅蘭芳是白紙，邱如白是龍飛鳳舞的黑字。

壓軸的是梅蘭芳與孟小冬(章子怡)之戀，以及梅蘭芳與邱如白的分裂(邱為了「保」梅而教人刺殺孟)。

3‧

這最後一塊實在怪到不行，梅蘭芳突然從之前神的天堂，瞬間跌落到人人得以踐踏的地獄。

梅蘭芳的自信心剎那間成了影片的焦點：有了妻子又談戀愛會毀了他的孤單，而孤單據影片的說法是梅大師神技之最高心法；去人生地更生的美國，竟然需要情人孟小冬給予他像媽媽哄兒子般的「不怕」，梅蘭芳才敢放大膽量挑洋去。

現實界的梅蘭芳共娶了三個老婆，片中的唯一老婆符芝芳其實是二房，情人孟小冬也成了三房(後來據說是在孟的師父的反對下離開梅蘭芳，過了好幾年又突然嫁給了上海黑幫大佬杜月笙)。

劇情片當然不需要完全符合現實，但用這種完全背離真實(三妻四妾)的方式，來解釋一代大師的表演瓶頸，倒也諷刺地符合黎明出現後的梅蘭芳，在片中的形象：每個人都離梅蘭芳越來越遠，既像攝影機不敢近拍黎明，又像梅蘭芳已然成了一個不動的遙遠神祈。

編劇如此編弄一代崑曲大師的演技困境，有如把一個白淨的唐三藏搞成一個「莫名其妙的妖怪」。觀眾不僅貼近不了一代大師的血肉，甚且只有教人們偏離梅蘭芳的神采更遙不可及之地。

4‧

要附帶一提的是，影片中跟梅蘭芳密切相關的兩大角色，邱如白(現實真名為齊如山)與孟小冬，後來都來到台灣並在此作古(孟小冬就埋身在台北的樹林)，顯示梅蘭芳的故事其實還夾藏著兩岸分裂的大時代背景。

當然，我們還不免要附帶一提的是，此片的編劇之一，是近年往中國發展的台灣導演陳國富。引人遐思的是，不知這個被切斷的台灣尾巴的改編故事，跟遠離台灣的陳先生是否相關？

又，越來越好大喜功、從商如流的中國人，如此虎頭蛇尾地這般述說梅蘭芳，得出如此「見神不見僧」的成績；如果有人從台灣尾(齊如山與孟小冬來台)來重拾梅蘭芳，不知是否能令觀眾更有機會一嚐美味的唐三藏之肉？──ㄛ，這或得具備一代機靈古「怪」之才者(孫悟空)方能企及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