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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ㄎㄚ‧凡人‧真實「性」:黃采儀專訪
2008/08/17 05:47:01瀏覽9055|回應0|推薦7

1‧從凡人變怪ㄎㄚ

 

採訪黃采儀在我的預計中,是【牆之魘】三位主要演員中最困難的。困難之處在於,我實在難以揣測出觀眾究竟想知道黃采儀的什麼?或者,黃采儀的什麼是會令觀眾備感興趣?

 

在如此資訊爆炸、消費飽搾的時代,人們還會對這麼一個「非常低調的人」(黃采儀如是描述自己)充滿興趣嗎?我懷疑。但我對於黃采儀做為一位演員,其身上埋藏著某種奇特的密碼,一點也沒有遲疑。

 

2006年的金鐘獎,黃采儀以《肉身娥》拿下最佳女配角獎,這也是她從演十年來獲得的唯一獎項,堪稱是黃采儀的代表作。然而,演員的代表作不必然就能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我看過該片導演林志儒(正好也是【牆之魘】的導演),非常喜歡在劇中插入魔幻寫實的場景,只不過其手法恐怕教觀眾對劇情的疑點遠多於興趣。

 

相較於游安順參加的謔喜式舞台劇《暗戀桃花源》、《半里長城》,在大學時代就參加「金枝演社」劇團演出而一腳踏入演藝界的黃采儀,這十年來所參加的舞台劇、電視劇與電影的演出,內容上充滿各種光怪離奇的劇與片其頻律之高,與她本人樸素的氣味堪稱也有「半里長城」的相距。

 

除了《肉身娥》與【牆之魘】都是出自「神經病導演」林志儒之手外,「金枝演社」劇團本身就以怪誕(劇情與舞台效果)為標記,「眼球愛地球」劇團也以「搞怪」獨樹風格,以「暗殺系列」聞名的「外表坊」劇團請到的更是以鬼才導演著稱的李建常,更不用說有如荒謬劇場般的「動見體」劇團了。

 

我問黃采儀這幾年的電視與電影演出,對她至今始終濃情依舊的舞台劇「產生了什麼作用」?她告訴我說,她之前演的舞台劇都很誇張,乃至必須極度誇張,反而在電影中她必須回歸到最平淡卻細膩的演出,她認為這對她的表演產生了「加分作用」。

 

黃采儀如此正面地說,我卻暗自負面地思量:「看似互補的事情,也許並不盡其然?」凡人怎麼 / 憑什麼較量得過怪ㄎㄚ呢?

 

然而,一個從內心裡面就由衷地想事事「低調」的人,必也壓抑著那不想掩飾的怪ㄎㄚ所沒有的密碼,或「(濃情)蜜(意之)」碼。

 

2‧從怪ㄎㄚ變凡人

 

黃采儀在採訪過程中雖然兩度跟我強調「我還是個新人。」但其實單就加入電影這一行,黃采儀遠在1999年就參與了沈可尚(最新作品是擔任【流浪神狗人】的攝影)執導的【與山】(金馬獎最佳短片獎,入為坎城影展短片競賽)的演出。很巧的是,沈可尚在台灣電影圈中就有怪傑之稱。

 

本片導演林志儒雖然多年來沉浸於台灣的電視劇,不過黃采儀跟林志儒的第一次接觸卻還是電影。2004年林志儒拍了一部電影短片【雙影】,就找上黃采儀。黃采儀在這部短片中所扮演的角色,幾乎就是游安順在【牆之魘】的角色最後人格分裂的「前身」:本是姐姐,又分裂為母親與弟弟的情人;一個人在短短不到30分鐘的影片裡就有三個分身。

 

這次專訪是我與黃采儀的第三次碰面。

 

第一次見到黃采儀,不是在舞台上,也不是看電視,而是在她參與第一部劇情長片【南方紀事之浮世光影】(2005)的現場。她當天因為沒戲,表面看起來跟電影隔了一段距離,然而,我發現她不時看著演員(林鴻翔,片中飾演黃清呈的哥哥)上下戲間的肢體語言,時而觀察著副導(周美玲)在場內場外的調度,時而從攝影機裡探望現場的狀況。這一切都在「低調」中「『蜜』密」地進行。

 

那天從黃昏到晚上,他們在台北的師大禮堂拍張鈞寧(片中飾演日據時代台灣畫家黃清呈在日本的女友)彈鋼琴的戲;黃采儀身兼該片的戲劇指導與飾演男主角黃清呈(Freddy飾)的太太。那天她沒戲,她除了幫忙一些雜事外,還幫張鈞寧梳粧。然後深夜再到北投的溫泉博物館,還是拍張鈞寧的戲。我們在這兩個場地外斷斷續續地小聊了幾下,我當時的感覺是黃采儀本人很純樸(許多她周圍的人對黃采儀也都有如是印象),但進入戲劇她會是另外一個人--一個很可能連她自己都難以掌控的人。

 

第二次碰面就是在2006年四月的【牆之魘】殺青慶功宴上。在走進慶功的餐廳後沒多久,我就聽說黃采儀還沒能下戲,整個劇組還剩她一個人待在山上,可能會晚一點到。她來了之後,我只遠遠地觀察她。那晚我沒去找她談話,那天我沒非逼演員講話的工作壓力,我多的是從觀察中「想像」,一個演員脫離虛構世界的「臨界狀態」。

 

殺青宴中,黃采儀一桌又一桌與所有工作人員談笑風生。低調,比平日高一點;微笑,比平日多一些;話語,說的也比平日更多些;腳步與手語,則比平日飄蕩得多許多。

 

這是黃采儀重新變回一個很低調的凡人的臨界狀態,那裡面時而散發著一種沒喝酒卻微醺的肢體語言--不少導演與演員透露,這是做為一位演員最難得的最美妙狀態,這種狀態可以令演員隨時進入任何一種戲劇場景--,時而蒸發出戲劇對一個人的魔力。

 

來到今天我才問黃采儀究竟是什麼令她

從這部片中難以下戲?到底有多難?難在哪裡?

--在這些一層又一層的「難」之中,

我試圖從其中幽幽地探索:

一個凡人是否、在哪個幽微或悠然的角落,

包藏著某種魔幻般的力氣?

 

3‧從真實「性」到真實性

 

由於趕發記者會的新聞稿,我抱歉地請黃采儀等我一下。她上身穿著鵝黃色的綿襖、梳著小婦人髮型;慢待這份美麗的形象令我感到更加抱歉。

 

可我寫完稿立即走出去找她時,卻見黃采儀已然換穿一身黑色運動服、戴著一頂運動帽,坐在電資館大門口進來處的沙發上。突然之間,我內心中發生一股荒謬的錯覺:「我們要一起去『運動』!」我把原先有點抗拒的一個問題,在訪談剛始後的五分鐘內「運」給了黃采儀。

 

「導演把你們的裸戲都幾乎剪光了,但他自己現在卻又強調拍片現場決不輸給【色戒】,做為演員的你們會不會有股強烈的失落感?」

 

雖然把問題的「燈光」投射在演員的心情上,然而間接去問演員的激情戲臨場狀況,對我來說總是有點怪怪的。那個中微妙的變化--如何赤身露體去面對「同事」?如何在失去衣服的「保護面具」,可以讓內在情感傾洩出來?--不僅不是言語可以表達,甚至在不經意間還會時常遭到言語的扭曲;許多原始的肢體語言遠非文明言語所能駕馭;要一個演員用口語再次表演拋開口語時的狀態,也許是最荒謬的一件事。

 

可我卻前後卻問了黃采儀兩次上述的問題。很有幾分要把人逼到牆角的味道。

 

第一次她淡笑而無答,在帽子遮蔽下的嘴巴打不開。我等了幾乎30秒,又把問題推進帽子的陰影下。她像從原本人躲在樹後,現在「轉了一圈」跳出來說話。

 

「我四年前演過一部舞台劇更猛,」黃采儀轉過臉來正視著我,「那也是一個新聞事件改編的;」她將腰挺直了些,「裡面有家暴還有強暴,」她的聲音像火車進站般突然大了起來,「更猛的是它還講父女亂倫。」黃采儀看著我,我很好奇她要「出軌」到哪裡去?「這戲我演了快四年。」

 

「四年?你不會感覺到自己的什麼被扭曲了嗎?」我問。

 

「扭曲人性?那是演員的另一種功課。」她說。黃采儀說的毫不遲疑,好像她已經做「這樣的功課」很久,很習以為常了。

 

4‧從真實性到真實「性」

 

(a) 真實性:家的不安

 

我接著問了黃采儀一個看似很習以為常的問題:「妳有沒有家累」?

 

因想起她在【南分紀事之浮世光影】台下很會照料各種人的樣子,連帶想起她的家人是不是也很需要她?萬一她拍戲兩個禮拜都沒回家(例如這次拍【牆之魘】就需要整兩個禮拜住在山上),家人的生活會不會因此大亂?家裡會不會連一天都不能沒有她?或者,家裡有她在幾天反而大亂?這是我對做為一名演員如何上下戲、出入現實與戲劇之間,另一個「看似習以為常」的投石問路法。過去的經驗告訴我,許多演員就從這個最不戲劇化的地方,不經意地透露出他們的內外之困。

 

黃采儀也很習以為(媒體之)常地誤解了我的意思。「我現在還是一個人,沒結婚。」她回答得很快,好像這樣的問題與答案,對她來說既自然又真實。但,這樣的「速度」引起了我的警覺。

 

「不,我意思是妳需不需要固定寄錢回家?」

 

我不想問她為什麼沒結婚,這不關探不探隱私的問題,而是「階段性」的問題:游安順告訴我現在他雖然有女朋友,卻完全不會去想結婚的事情;蔭山征彥在台灣找到了家,也完全不會去想追哪個女生的問題--我之前從對這兩人的訪談中發現,一旦你觸碰到了演員感情的現實世界,尤其是那些比較「不平常」的部份,你多半遇到的是他們各式各樣的語言「防護罩」。

 

很有趣的是,許多記者面對這類的「難」題,所使用的方法很近似警探辦案:將受訪的演員當做「嫌疑犯」,意圖用某種策略攻破其心防,然後他們認為這樣就可以垂手可得想要之問。

 

我的經驗與個性從沒使我走向這樣的「訪探」之路,我多半從演員的本體論著手:從什麼地方(問題),他們洩露出「不」習以為常的肢體語言,尤其在演員們「話又說得很不自然時」,尤其他們出現某種怪怪的小動作時。

 

黃采儀回答說她多少還是要的。口氣講得很淡,淡的意味之中,不確定性更多於疏離;句子很短卻有一個遲疑的小停頓。如果不加以留意她這時候的「語氣與神態」,訪問者必然棄守她在這個問題所留下的「珍貴線索」。隱隱約約中,我感覺黃采儀跟「真正的家」似乎存在著某種「張力」?

 

這個疑點令我突然醒悟:換下記者會「美麗戲服」改穿運動裝的她,不見得這就是日常生活或居家生活的她?戴著棒球帽、仍舊一身衣裝整齊的黃采儀,現在還在另一個記者會上--小型的,輕快的,好整以暇的,還端坐在「別人家」的客廳。【牆之魘】第二次在同樣是電資館裡試片後,黃采儀從家裡面將她提供的工作花絮光碟親自送來這裡給我時,我見到她這次的衣衫(她說她感冒中)不再那麼工整時,立即想到了我採訪筆記當時在這個地方所劃下的好幾個問號與疑問。

 

然而,這個揣測的重要性何在?

 

在這次訪談中,黃采儀是以這個說法總結我們之間的訪談:「我平日不喜歡表現自己,但演出的時候常常會看到自己的內心世界,這令我感到害怕!」什麼樣的內心世界展露出來,會教人感到害怕?一言之蔽之,大概就是「幽暗意識」了。

 

但,什麼是黃采儀的幽暗意識?這,又跟當代觀眾有何關連?可能關連到什麼程度?

 

這是個一連串謎一樣的道路,看起來很曲折,也很凹凸不平。然而,恰恰正是【牆之魘】本身的故事洩露了這條道路中最大的線索:家與家人,究竟是什麼東西?

 

(b) 真實「性」:不安的家

 

騷動黃采儀內心難以「下山」的,不是別的,是「性」。是片中令一個已婚婦人內心激盪不已的「性」,不是來自於合法的老公(游安順),而是非法的老師(蔭山征彥)。

 

很奇妙的是,游安順與黃采儀在談到他們難以下戲時,答案竟然都是一樣的:我跟牆裡面那個男人究竟是什麼關係?

 

游安順可以坦然面對這已然是「同志(之愛)」,黃采儀卻不能,她說「我不知道那種關係到底是什麼?」游安順可以坦然的原因也許是,他「只」犧牲了片中的老婆的肉體,但黃采儀卻在片中犧牲了「自己」的肉體。

 

最詭譎的是,對於黃采儀,這個牆內的男人比她更早來到婚後的這個家。

 

他,原本像「神」一樣被供奉著,一旦被她親手「請下來」(破牆而出),他卻成了「獸」。

 

演員在外拍戲,即便再辛苦、角色再落魄不堪,但那其中都是被一盞又一盞強光烈燄所「保障」;這其中隱約包藏有一股神聖之光。演員回到家中,不但隨時隨地都不見光,更且在內心被掏空的狀態下(內在世界已然近乎全部奉獻給了戲劇),宛如行走之「獸」。

 

生處在這個「要把我們內心世界掏盡而後矣」的工作至上時代,「家與家人,究竟是什麼東西?」對於黃采儀來說,這股空前的強大衝擊所帶來的「真實性」是從「性」而來的。

 

難怪黃采儀如此「讚譽」蔭山征彥(片中那個牆內的男人):「他看似純真,卻最適合演冷面殺手。他,是我從演十年來,跟我演出對手戲的演員中,最能教我激出火花之人。」

 

難怪明星的緋聞,永遠教絕大多數的民眾趨之若鶩:這其中總也包藏著做為一個「人」,在「神」與「獸」之間戲劇性地「蛻變」。黃采儀在訪談過程中諸般不經意的肢體語言,一次次穿破鎂光燈築起的「社會之牆」的幽暗意識,向我們透露如此真實的演員內心世界,如此「迷」人的人類存在困境。#(2008/0220)

( 休閒生活影視戲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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