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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足上校
2014/01/20 13:33:35瀏覽1699|回應10|推薦218

   這漢子將近兩米高,滿頭銀髮,著白色牛仔褲的長腿像兩根長柱子,在機場的人堆裡迅速移動,暢行無阻。他臉上雖堆滿笑容迎接下機客,兩眼中間的折線卻被推擠得更加緊密,這人連笑著也不開眉。 米羅斯拉夫‧哈得惜奇(Miroslav Hadzic)是南斯拉夫米絡舍維奇時代的異議份子。一九九九年春,當北約開始轟炸首都貝爾格勒(Belgrade)週遭的公共設施後十天,他被軍機處以串通德國的間諜罪名予以逮捕入獄,四十三天後因證據不足無罪釋放。

 
文/顏敏如 Yen Minju (舊文)

 
    這漢子將近兩米高,滿頭銀髮,著白色牛仔褲的長腿像兩根長柱子,在機場的人堆裡迅速移動,暢行無阻。他臉上雖堆滿笑容迎接下機客,兩眼中間的折線卻被推擠得更加緊密,這人連笑著也不開眉。

    米羅斯拉夫‧哈得惜奇(Miroslav Hadzic)是南斯拉夫米絡舍維奇時代的異議份子。一九九九年春,當北約開始轟炸首都貝爾格勒(Belgrade)週遭的公共設施後十天,他被軍機處以串通德國的間諜罪名予以逮捕入獄,四十三天後因證據不足無罪釋放。

    米羅和他太太雅斯娜來接機的那天,晴朗溫暖。二○○二年的夏末,巴爾幹半島上的豔陽和煦,北約轟炸的煙硝早已遠邈,除了原有的羅馬尼亞、保加利亞、與阿爾巴尼亞,篤定的是已被國際承認的斯絡維尼亞(Slovenia)、克羅西亞(Croatia)、波斯尼亞(Bosnia-Herzegovina)、馬其頓(Macedonia),以及尚在談判疆界的塞爾維亞(Serbia)和黑山(Montenegro)等共和國。

    米羅一家住在距首都貝爾格勒四十二公里的上好村。當他將兩隻長腿塞入福斯小紅車的駕駛座時,我正擔心他會因長途開車而折煞了,雅斯娜正巧在一旁說,半小時不到就可抵達有七百年歷史的村子。面積八萬八千平方公里,人口只有七百四十萬的塞爾維亞,其地廣人稀的特點在汽車從國際機場往首都方向行駛時,便充分顯示。高速公路兩旁盡是平整無際的農作田,視線盡頭與天交界之處,才偶有紅頂屋瓦參差其中。

    米羅的家如同上好村那條修築平穩筆直的主要道路,呈長方形,或更好說,幾乎是長條形。院子的門打開,車子駛進時,兩個十多歲的兒子便迎了出來。小學五年級才在學校開始學習英語,其流利程度令人驚嘆。十三歲的史第凡已有一百八十五公分高,臉上幾顆小青春痘似乎和他棕灰的眼睛一起閃爍。和哥哥一般瘦,卻大約矮一個頭的十一歲依果,在媽媽準備飲料時便慇勤地招呼客人到房間放妥行李。正當西歐富裕國家因巴爾幹各族群內戰所湧至的難民,導致治安迅速敗壞,社會上有股反南斯拉夫暗潮時,這一家人的高尚有禮與多識風趣,提供那些以偏概全,讓單獨一個作姦犯科的南斯拉夫人,做壞自己對斯拉夫民族印象的短視無知者,極大的思考空間。

    斯拉夫人的歷史源遠流長,與日耳曼(德、奧、瑞典等)及羅馬(西、葡、法、義)族裔遙遙相對。今日的東西歐之分,幾乎是日爾曼、羅馬民族及斯拉夫民族之別。德國以東俄國以西之地,原屬斯拉夫人的大本營,奧匈帝國卻橫亙其中,硬將斯拉夫一分為三。東斯拉夫包括烏克蘭與俄國,西斯拉夫則是波蘭與捷克,南斯拉夫便是指,除了阿爾巴尼亞族裔之外,介於亞得利亞海與黑海之間的巴爾幹半島諸國。這一地區素有歐洲火藥庫之稱,原因除了是兩次世界大戰的肇因地,以及居於其中各族裔之間的互不相融之外,希臘與土耳其在此地的領土糾紛,更是讓人忐忑。

    在瑞士,有一科索沃(Kosovo)阿爾巴尼亞的難民家庭是我們的好友。在塞爾維亞,米羅與雅斯娜一家是我們的好友。能確定的是,這兩家人若能因緣際會彼此認識,也必定可以成為好友。然而卻因人為的政治因素,在米洛舍維奇執政時期,阿爾巴尼亞家庭必須放棄所有,冒險出逃,塞爾維亞家庭必須在西方干預的情況下,躲警報過日,並險些喪失一家之主。在這件事上,歷史再度顯示出其迷霧似的弔詭。

    二次戰後,鐵托(Tito)以共產制度執政南斯拉夫四十年。八十年代由米洛舍維奇繼承政體,因著國際貨幣基金會及外債的壓力,經濟持續走下坡。當二十世紀最後十年,由於舊蘇聯垮台及東西德統一的效應,世界各弱小民族極力爭取獨立的同時,原本巴爾幹被強勢體制壓抑的民族分歧,便趁勢而起,以公投自決的手段取得獨立。而西歐各國立即予以承認的背後,難掩利用小國家力量分散勢單力薄的弱點,必要時較易分離操控的政治企圖。米洛舍維奇眼看南斯拉夫就要分崩離析,便以緊縮政策,將塞爾維亞的科索沃省內阿爾巴尼亞人的自治權收回,而掀起二次大戰後最嚴重的巴爾幹危機,導致科索沃解放軍與塞爾維亞政府軍的激烈武裝衝突。百姓歷經戰爭的殘暴與邪惡,大批難民被迫跋涉遷徙,媒體更以「民族清洗」定位米洛舍維奇的出兵意圖,讓在科索沃省內原本相安無事一起生活的塞人與阿人,因著政客鞏固一己勢力的挑撥而彼此殘殺。「知道嗎?原本今晚一起喝酒談天的鄰居,明天軍服一穿,就要以槍口相向,我們能不出走?」阿爾巴尼亞難民家庭的宋妮耶曾對我道出她的感嘆。聽她話的起初,讓我聯想到台灣,憂心台灣民眾同樣被政黨政爭利用,迷失於族群問題似是而非的無謂爭議,而模糊掉對大方向的獨立思考與掌握。事隔數年,我的憂慮只有加倍。

     米羅赤著腳穿梭在那有八十年歷史長條形的房子,從書房到臥室,再從客廳到廚房。邊比手畫腳與我談話,邊煮咖啡,邊從電腦裡印出他許諾我的文章。我則隨著他滿屋子亂轉。不知是否被跟得心煩了,米羅竟然說:「妳看,我八成是把兩隻腳走長的,別老是跟著我,時間久了會失掉妳的特色。」我斜了他一眼,知道他趁機頑皮地抗議,由於身高差距的關係,有時他必須稍稍彎腰才能聽得到我說話。與正門相對的牆上掛有一張米羅祖父的法學博士證書,證書下是一長排的三層書櫃。他邊抽煙邊翻找我需要的論文,光禿禿的腳丫子讓我發現,他的第二第三腳趾竟然比粗厚的第一趾長出一截。
「抱歉,一時找不到,我可不可以先幫史第凡剪完指甲後再繼續?」
「剪指甲?他已經十三歲了!」
「他是左撇子,小剪刀都是為右撇子設計的。」

    米羅徵得我同意之後,立刻扮演起慈父的角色。他捻熄香煙,應該是怕二手煙會殘害了他成長中的兒子。給老大剪完指甲,米羅並沒立刻在他的戰略書叢中尋找我要的東西,而是為守在電腦前的老二倒果汁,然後外出買牛奶玉米片去了。他仍是赤著腳,在涼如水的星空下。

     米羅在二次大戰後出生,十四歲入空軍幼校,原想上青空翱翔, 飛了兩次,身體均感不適,才不得不放棄成為飛將軍的夢想。他的左下胳臂內側有字母及圖案的刺青,問他緣由,他右手指著左臂說:「這是飛機,這是我故鄉的名字,這是我最好朋友的名字,這是我的小名。」我順著指示,看著他年輕時對自我認同的標記。「我當時年輕又愚昧,就留下了這個東西。現在我老了,可是仍舊同樣愚昧。」說完,自己便哈哈大笑起來。米羅在晉陞上校後便轉職於軍事大學及貝爾格勒大學,任教政治學至今。除了教學之外,自己還成立一非政府組織,專事研究軍方與民間的種種關係(civil-military relations 註一)。

「你坐過牢?」
「四十三天。小心,我的兒子們不知道。」他示意我繼續保密。

     米羅赤腳走在隨時可踩到蝴蝶幼蟲的草地上,尋撿枯樹枝生火。史第凡擺\桌椅,依果拿飲料,雅斯娜則撐起大陽傘插入白桌中央的圓洞裡。大伙兒忙上忙下,我意識到這不是與米羅談話的好時機。是週日,下午打算在院子裡烤肉請客,來訪的是電視記者達納。

    火升起來了。就要把木塊燒透以穩定熱源的等待時間裡,人人望著火焰出神。

    「北約轟炸時,你在做什麼?」我抓住言語空檔的機會,不怕惱人地插入我關切的議題。
達納有著與米羅不相上下的身高,長長的扁頭,英語說得溜口。猜想,以他的工作,在非承平時期必定是緊張忙碌不堪。沒料到他卻只是淡淡帶過:「照樣生活,照樣說政治笑話。」
「損失呢?」
「據估計,應該有幾百億美金。除了有時電力供應不穩、幾個電視台節目不清楚之外,民眾生活不仔細探究,看不出來受到什麼深遠的影響。他們雖然選擇軍事目標投彈,難免有人平白犧牲。」
「對無辜者的賠償呢?」
「怎麼賠?怎麼算?我們也打下一架轟炸機,就掉落在這村子附近,有很多目擊者。現在那架飛機的殘骸被一片片地拿去賣,當紀念品。」
「事隔三年,應該可以做個結論了。」
「我認為,科索沃解放軍是這次事件的大贏家。」
「怎麼說?」我心想,達納的觀點應該可以某個程度地代表塞爾維亞媒體的立場。
「北約炸我們。美國以結束米洛舍維奇民族清洗行動的名義支援解放軍,以取得我們軍隊在山區的佈署。偏偏這些解放軍販毒、聚積武器,專幹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這是全世界都知道的事。」
「你的意思是,一方面,美國為取得自己的利益而對邪惡寬容,另一方面,自以為是扶助弱小,骨子裡反被弱小利用?」
「不見得,其實他們是心知肚明地互相謀利。告訴妳一件有趣的事,連阿爾巴尼亞人自己都不喜歡,在我們科索沃自治省內的阿爾巴尼亞人,取笑他們是沒有文明的山區土著,而那些解放軍的素質就更別提了。」

    我知道達納說的是事實,卻為人類的驕慢與無時無刻不在評比的心態感到悲哀。記得馬其頓首都史高比耶的一名政治學女教授曾對我說,她覺得,被恨不得全趕出歐洲的吉普賽人比阿爾巴尼亞人還要優秀!如果人類不停止以出生來論斷個人,地球上的紛爭就只會無窮無盡。

    雅斯娜在廚房烤玉米餅。我趁其他人在院子裡張羅吃喝時,溜進屋子。心裡的疑問總要弄明白才覺得踏實。

    「親愛的雅斯娜,請妳說說米羅當初是怎麼被捕的。」
雅斯娜張大她棕色的眸子,嚴肅地瞅了我一眼,透過玻璃小窗瞧瞧烤箱裡澄黃的玉米餅,為我為自己各拉了把椅子坐下。廚房裡只有我們兩人,暫時不會被打擾。
「那是在北約投彈約十天後的一個早上,我似乎有所預感地清晨便醒來。正當我起床喝水時就聽到有人敲木門的聲音。」
「怎麼可能,從院子的門到屋子的門還有段距離,他們怎麼進到院子裡來的?」
「翻牆!他們一共三人,帶有手槍,後面緊跟著四個鄰居男人,大概是要他們當目擊者作證。」
「這些人很粗魯嗎?妳還有小孩在屋裡!」
「還好,他們先示出證件,把手槍藏在外套裡。我把米羅喚醒,他快速換好衣服,這時兩個小孩也都被吵醒。」
「妳一定嚇壞了!」
「我跟孩子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只覺得心一直往下沈。在那種隨時可以聽到北約轟炸機的時候,不明究理地闖入這幾個人,我只能力圖鎮定。」
「他們到底要什麼?」
「他們在房子裡到處翻找,不放棄任何小角落,只說要找什麼文件。我給米羅和鄰居們泡咖啡,以緩和凝重的氣氛,不想讓小孩受到驚嚇。後來他們當然沒找到什麼,卻要將米羅帶走,還讓我不要問,米羅會被帶到哪裡去。」
「米羅沒做任何反抗?」
「不知道事情的緣由,根本無從反抗起。他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是:告訴我的秘書,她的香煙不在櫃子上。我立刻明白,米羅是要我給他的秘書打電話。我也知道,從那時起,我的電話會被竊聽。」
「接下來怎麼辦?」
「我妹妹住城裡常常要躲警報,反正城裡也一切都停擺,她便和女兒搬來跟我們一起住。我把兒子交給她們看,天天和我們的律師到各單位各監獄去找人。在那個月裡,我整整瘦了十二公斤!」\r

    說到這裡,雅斯娜心有餘悸,把兩手蒙住臉。我知道,下一秒鐘她的眼淚就要奪眶而出。\r

「有結果嗎?」
「完全沒有。米羅似乎突然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頓時,我想到了台灣的白色恐怖時期,想到歷史上異議份子的下場。
「後來他是怎麼被釋放的?」
知道米羅此刻正在院子裡升火,真令人慶幸。
「他被放出來的前幾天,我才接到通知去和他會面。」
「他曾被刑求嗎?」
「我想沒有。我去見他的那種地方,就像在美國影片裡看到的,有一大片玻璃分隔裡外,必須透過電話才能對講。」
「他到底為什麼被捕?」
「原來他被懷疑是串通德國的間諜,因為他曾經交給一名德國人一篇論文。事實上這篇論文早已和其他的評論結集成書,是可以買得到的。」
「這是驚弓鳥的心態。歐盟和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龍頭老大是德國,就在北約轟炸你們軍事設施的期間,一個德國人手裡握有你們軍方的論文,難免引起錯誤的聯想。」根據雅斯娜的敘述,我只能直接如此推想。「問題是,這個德國人是怎麼落到塞爾維亞政府手中的?」我仍有不解之處。
「不清楚。只能猜測,也許因為我們有戰事,那德國人急著回去,卻在海關被攔截下來,才衍生出的問題。」

    就在我們緊密交談時,依果來探了兩次頭,他第三次出現時,並沒有離開的意思。原來已經下午兩點多鐘,是午餐時間,我們只好結束談話。\r

    週一,米羅在城裡的媒體中心有個記者會。是他的研究中心與日內瓦「民主管理武裝勢力」半官方組織,共同的新書發表會。貝爾格勒城平面與電子媒體的文字與攝影記者相繼到達,十一點整準時展開。我和雅斯娜在會場後座找到了兩個位置。會場有同步翻譯的服務,我們共用一副耳機。以塞爾維亞語發言時,耳機由我使用;以英語說明時,則輪到雅斯娜使用耳機。整個會由米羅開場與作結。他抨擊東正教會不應越界涉足政治,同樣的,軍警也不應染指教堂事務。他指責軍用財務不夠透明化,認為付稅的民眾有權知道金錢的去處;而幾年前曾有記者在軍事法庭受審,更是草菅人權的做為。他砲轟新政府仍延用米洛舍維奇時代的憲法,主張國家安全糸統應積極革新。他說:「革新不是換制服、換打火機。如果民主是我們的大目標,組織就應有願景、有企圖,應將預算透明化…」米羅愈說愈激動愈大聲,即使近在耳邊的英譯都稍為受到干擾,必須全神貫注細聽。會後,米羅被一群記者包圍,雅斯娜送給他一個飛吻,我則向他豎起大拇指,他開心得向我們揮揮手。就在這一剎間,我突然明白,米羅的被捕實在是因為他的大嗓門,因為他的異端與不同流合污,更因為他容不下政客的胡作非為,而無法自止地要批判,要在民眾面前攤示那幫鷹犬的不義。他應該早就被列入黑名單,早就被盯梢!他的四十三天牢獄,可能只是要殺減他氣焰的的警訊,有心人是否有後續動作,仍然難以預料。這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測,我實在不便對雅斯娜提起。

    女主人打算去音樂學校查看兩個兒子的新課表,希望我能一同前往。上了車才猛然想起,維也納的一位文友曾提醒我,在貝爾格勒城內,有些人對中國人並不友善。就這件事,我問了雅斯娜,得到的答案令人啼笑皆非。原來在米洛舍維奇執政時期,曾有五六年的時間開放給中國人入境,發給他們護照,讓他們成為塞爾維亞公民,目的在爭取選票、固定票源。這種破天荒的買票方式,即使不是頭一遭,歷史上恐怕也少見。「中國人來了以後,到處開店,賣的東西又特別便宜,很多因價格無法競爭而導致失業的人當然會懷恨在心,時不時找中國人的碴。」雅斯娜做了如此的解釋,只是這並不足以構成阻擋我在貝爾格勒閒逛的意圖。我看到了Benetton、Levi’s、Gucci,當然更少不了麥當勞。然而,即使在消費領域,仍舊不能實現世界大同,全球一家。據說位於塞爾維亞東北沃伊沃迪那(Voivodina)的一家麥當勞,竟然因食客太少而關門!

    車經一處佔地寬敞花木扶疏的公園。手扶方向盤的雅斯娜示意我朝右看。在一大片青翠綠地上矗立著一柱幾十公尺高的白色石碑,頂端是熊熊火焰的圖樣。
「這是什麼?會是什麼意思?」我好奇地問。
「是米洛舍維奇太太的主意。是紀念他們夫婦倆,在北約的轟炸下把塞爾維亞人從美國人手裡解放出來,是和平與自由的象徵。」
「這不是顛倒事實嗎?是因為米洛舍維奇對科索沃用兵,才讓美國跟西歐有機可乘,是他把戰爭引來的!」
「米太太是個精神異常的人,必須長期服藥。她一直認為米洛舍維奇高人一等,具有神性,和普通人不一樣。」
「現在已經改朝換代,米洛舍維奇已經在海牙養老,這個柱子不就應該可以拆掉了?像當年蘇聯垮台,就連在匈牙利都有人搗毀列寧的頭像。」
「這石碑繼續存在是因為民眾要紀念、要提醒自己的無知,因為民眾曾支持過米洛舍維奇對科索沃用兵。」
    雅斯娜的說法令我非常震驚。到底貝爾格勒人真有深強的反省能力,還是從歷史的近距離觀察演變,下結論後所持的態度仍有缺失,仍有待驗證?
「米洛舍維奇執政十二年,做了許多承諾,實現的卻不多,我們的經濟一天不如一天,大家苦不堪言,可是他身邊的一幫人,卻個個撈了不少的好處。九六年時,我們村子裡還有人拿著美國國旗揮舞,希望美國能推翻米洛舍維奇的政權,解放我們。結果是,北約的炸彈把民眾又推向米洛舍維奇。所以那時候他就更有理由,可以大言不慚地說:你們看,美國是我們真正的敵人。現在的炸彈就是最好的證明。」
「我不懂,太矛盾了!你們不喜歡米洛舍維奇的經濟政策,卻又贊成他出兵科索沃…」
「不是所有的人都支持他,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反對他以軍隊鎮壓科索沃省的阿爾巴尼亞人。那些血腥屠殺、冤冤相報,只是仇上加仇而已。」
「所以妳贊成北約的轟炸?」
「我不是挺贊成,也為無故犧牲的人感到難過,可是除了這辦法之外,有誰能阻止得了米洛舍維奇?」

雅斯娜見我沈默下來,或許怕我認為她好戰,便又急著說:
「讓我舉個例子。一個三歲的小孩玩火,媽媽當然要先打他一下,嚇阻他,才能儘快避免更嚴重的事情發生。」

    雅斯娜的例子並非完全不恰當。母親打小孩雖是家務事,只要嚴重到有虐待嫌疑,而自家又不能解決時,當然必須借助外力的干預。談話至此全是以塞爾維亞為中心,若是跳脫此一框架,從外部探討,事情自有另一番局面。

    蘇聯解體後,北約便有意東擴,將東歐納入防禦系統是對西歐最佳的安全保障。北約是目前世界上最強而有力的武力結盟,對美國不無威脅,雖不致與美國槍管相向,相對於美國的霸權心態,北約有如鞋中的小石子,是個不嚴重又不得不正視的干擾。北約恐懼巴爾幹半島戰事擴大後,將對西歐造成更大的威脅。光是收容難民就已經使得西歐各福利國家難以消受,造成嚴重的社會問題。於是迅速澆滅火苗以免釀成大災,應是北約干預的基本原由。美國的參與自然是要向北約宣示其霸權的不可動搖,世界任何角落的動靜,缺她不可。也由於美國衛星的情報系統已規格標準化,北約或多或少也得仰賴美國的提供或與其共同合作,因此美國與北約此次在巴爾幹來去一遭,並不像當時柯林頓的宣傳戰略:「我們不能坐視,只因出生背景不同,就得遭受消滅」,那般振振有詞冠冕堂皇。加上塞爾維亞人翹首甘霖,對美國「父母官」的殷殷期盼,自然促成美國利用他人的需要而完成自身利益的最佳演出,是國際關係供需上完美結合的例子。

    米羅在他的論文裡,將美國對國際事務的調解所歸納出的原則,甚具參考價值:美國認為,凡涉及安全、和平、人權、民主者,必要時可運用不適當的方法加以保護或完成。調解人具有全然的自由,選擇保護目標的行動方式。由於缺乏監控的機制,也就沒有遵守一般價值的義務。因此,調解人可用橫暴的手段,決定在何處,以何種程度,褻瀆人類普遍的價值。其保護行動是否可以派遣幫手以進行政治、經濟制裁,甚或訴諸武力以達目標,也不在追問的範圍。所謂策略性的調解,是使調解人能獲得對方政治與軍事上足夠的妥協與讓步,而又不至冒險太多。巴爾幹的戰爭是由於此地的領導人不願解決問題,因此,外力介入也就無法避免。既然大多數的塞爾維亞人支持米洛舍維奇的戰事,他們也必須為此付出代價。美國與歐盟在這次轟炸上增長了北約在全球的力量,科索沃事件則提供美國機會,以探試不經聯合國安理會允許,而利用北約出兵所能容忍的程度。

    又是坐在米羅的小紅車裡,這次目的地是貝爾格勒的國際機場。返回瑞士的南斯拉夫班機或許已在機場待命。三年前北約轟炸塞爾維亞,三年後卻積極邀她加入和平聯盟。北約的說法是,當年的軍事行動是針對阻止米洛舍維奇的下策,現在則希望和新政府的共同合作。發覺主人正在享受夏末煦陽,我沒敢就這問題詢問他們的意見。公路兩旁仍是無邊的農耕地,強風吹髮,我依稀記得那首歌是這麼唱的:
在被全然禁止之前,炸彈還要飛越幾次?
在被沖刷入海之前,一座山能存在多久?
在被允許自由之前,那些人能活命多長?
一個人能轉頭幾次,卻又假裝看不見?
答案呀,我的朋友,在風裡飄…


註一:CCMR Centre for Civil-Military Relations
www.ccmr-bg-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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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 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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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不信
2014/02/09 11:30
藍字部份   我拿放大鏡看
顏敏如(yenminju) 於 2014-02-09 14:23 回覆:
確實是有些麻煩。不知道原因何在。

ti (人回來了 )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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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福
2014/02/08 13:33

新春如意 吉祥。。。

顏敏如(yenminju) 於 2014-02-09 14:22 回覆:
謝謝,也祝福你。

thy 祈災情不再擴大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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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春吉祥 萬事如意
2014/02/03 11:13


*新春吉祥 喜氣洋洋 萬事如意 平安健康*
顏敏如(yenminju) 於 2014-02-03 15:14 回覆:
也祝你萬事如意。

小黛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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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2/02 17:53

顏敏如(yenminju) 於 2014-02-02 23:58 回覆:
現在的賀卡做得這麼有趣了,有意思。謝謝。

Ryder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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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02/02 03:15

祝顏敏如,

新的一年 馬到平安順心.

顏敏如(yenminju) 於 2014-02-02 23:56 回覆:
謝謝。也祝你一切如意!

李安納 魯昂之旅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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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31 19:42

每一個人的背後都有許多故事

是悲 是喜 是生 是死 都是天意

讓我們活在當下 隨緣 歲喜

了無遺憾

祝妳 馬年如意 吉祥平安

顏敏如(yenminju) 於 2014-02-01 14:35 回覆:

謝謝。

人生以「身體健康,精神愉快」為個人目標,應該不會有大錯吧。


*惜ㄦ*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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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31 17:52
相片

祝您~新春愉快 馬年昌泰 平安吉祥(⌒_⌒)
顏敏如(yenminju) 於 2014-02-01 14:34 回覆:
謝謝。也祝妳一切如意。

陶侃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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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30 20:58
五,六年前在這一帶遊玩一趟,城裡村野都看到頹牆廢屋,彈孔累累。人民生活辛苦,尤其是鄉村。對戰爭的殘酷,留下深刻的印象。各族群頗不相容。政客們為一己私利挑撥煽動,更加深群族的裂痕。可悲可嘆!看看別人,想想自己,能不慎乎!
顏敏如(yenminju) 於 2014-01-31 14:04 回覆:

那是蘇聯垮台後的秩序重整,似乎難以避免。處理不好,就會留下往後再度引發爭端的藉口。而以後的人如果老是以歷史為憑據(什麼歷史?從哪個角度看?),而挑起仇恨,大概也離邪惡不遠了。


異色-自古文人多寂寞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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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22 07:59

很棒的文章,,

感謝分享!!!!

顏敏如(yenminju) 於 2014-01-22 20:34 回覆:
謝謝閱讀。

東村James
等級: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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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22 00:13
東歐的鐵幕雖降﹐苦難還是不斷。辛苦﹗
顏敏如(yenminju) 於 2014-01-22 20:35 回覆:

十多年的演變,應該好多了。

現在的麻煩在非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