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哭喪著臉。「我被電梯門夾到。」

        「夾到？在我們這台北第一等的智慧型辦公大樓裡？雖然電梯的智慧看起來沒那麼高，等的時間是比較久啦，平常大夥兒都用等電梯的空檔補補妝刮刮鬍子之類的…可是被門夾到？它的內建程式不該是『碰到任何不明物體就自動開啟的嗎』？」

        「是啊，可能是因為我體態輕盈到它看不見吧。事實是：我跟著愛美麗和蘿拉一路說說笑笑，講到最精彩的，也就是我們怎麼在會議裡大戰主管機關，爭取他們高抬貴手的那一刻，我回頭做出標準一號捶胸頓足的表情，根本來不及看到在我面前已經關上一半的門。就這麼，很像是以前的Volvo廣告，以慢動作拍攝汽車如何撞上水泥牆，車體呈波浪狀扭曲變形，裡面的人偶也被擠壓地從左向右旋轉一般…總之，應該很像Funniest Video裡的短片一樣，至少那二個小姐都很enjoy！」

        「然後呢？」「然後電梯裡的人都在忍笑，有一個不識相的還說『這電梯今年的年度保養不用上油了』這種冷笑話…」

        「我昨天在家裡被魚刺卡到。」他想以「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方式安慰她。「這是35年來的第一次。七歲那年，在被一根帶魚的刺卡得痛不欲生之後，我暗暗發誓：從此之後，除生魚片外再也不碰這麼危險的東西。」

        「那怎麼會吃魚呢？」他成功地轉移了她的悲情。

        「當兵的時候，入伍訓練在中和的國防管理學院。那一年的七八月，嚇，連來了五個颱風，菜蟲一哄抬，國防部給的副食費只夠給每個兵買片菜葉。你知道一片薄薄的菜葉橫躺在鏜亮鏜亮的鐵盤子裡是甚麼樣子？還看得到葉脈耶！我就是那個時候頓悟：蔬菜原來也是一種草本植物的葉子。最便宜的只有魚，而且只有一種炸的，醃過的白帶魚。當什麼東西都沒得吃的時候，我就開始吃魚了。吃著吃著，漸入佳境，也就破了幾十年的魚戒。」

        「其實就是一個方法嘛。帶魚尤其簡單，第一口和第二口，咬去上下的小刺不吃，接著幾口就可以放心享受魚肉。頂多最後一口，再小心點，用齒尖抿去大刺上的肉屑，就這樣，吃一塊魚的偉大使命就算完成。」

        「那昨天是怎麼陰溝裡翻船的？」

        「是有點貪心了…前二口的魚肉還沒嚥下去，就想急著清乾淨骨頭，就這樣讓一根『漏網之魚』的小刺溜了進來…還好我夠鎮靜，當下也不吞飯也不飲醋，招了部計程車就直奔醫院的急診室。量血壓測體溫照X光，等到當值醫師過來施展那乾坤一鉗的時候，已經快二個小時了。」

        「還好嗎？有沒有很痛？」她有些耽心。

        「痛倒不至於，只是到後來有些麻煩。這有點像拉肚子嚴重的時候你不敢離開廁所太遠一樣。刺卡住的位置有些尷尬，一吞口水就痛，張開嘴巴也痛；轉個脖子不行，甚至聳個眉毛喉尖也隱隱作麻。我那時發現：我，陷在『卡』的狀態裡了。」

        「想想我的樣子：一個大男人斜躺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只能用餘光看人，嘴角還留下些許口涎。活脫就是個失智老人的樣子。不過你也知道我是很能化悲憤為力量的：我當下馬上把自己轉換成局外的觀察者。看著看著，我發現：急診室的燈光很亮，護士小姐的聲音很甜。還有，當你不用對外在的聲光刺激很快做出反應的時候，其實『等待』本身並不是那麼難熬。這樣講吧，我覺得這根魚刺幫助我體會到了甚麼是『慢活』的禪定境界…」

        「我拜託你好不好？魚刺『如鯁在喉』還扯甚麼宇宙人生的大道理？」她沒好氣地打斷他。

        「不不不，我聯想到另一個有意思的故事。有個冒險家去南洋探險，雇了個當地的嚮導。走著走著碰見了顆香蕉樹，探險家就想把香蕉摘下來做備用的糧食，沒想到嚮導反對：『不必，因為香蕉還沒熟，而且我們現在不餓』。探險家心想有理，於是就搭帳篷宿營。到了半夜，他被咚地一聲巨響吵醒。起身一看，原來是嚮導爬上樹摘香蕉，一不小心摔了下來。『白天你不是說不需要摘嗎？』探險家問。嚮導卻回答地理直氣壯：『可是我現在餓了呀！』」

        「二個小時的煎熬，到了魚刺取出的那一刻，你知道我心裡迸出的第一句話是甚麼？不是感謝醫師，不是自嘆倒楣，而是…『好餓啊！』當下就跑到旁邊的小吃攤，喀了碗魯肉飯加貢丸湯。」

        「所以其實慢活，難以到達的境界不在享受那個『活』，而在體驗那個『慢』字。慢到老牛拖車、蝸牛爬樹，如果感覺不到慢的澄定，慢的禪趣，就只是純粹地拖慢了『活』的腳步，犧牲了該有的效率而已。」

        口沫橫飛到興頭處，角落的Bloomberg的螢幕閃動了一下。他低頭一看，嚇，美金歐元匯率U型反轉，布侖特原油報價跌破50，義大利央行拒絕降息…這下子可怠慢不得，卡緊招呼她與所有同事，拿起電話，救市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