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會幫我家人做相簿。」她興高采烈地說。「我最近剛幫我老公做完一本，把他從小到大的大頭照放在一起，算是目錄；各時期的生活照點綴在其中，你知道，最近電腦的排版軟體好好用，一大堆已經寫好的、立刻可用的花邊與圖形，手指點幾下就成了一本漂亮的相片簿。」

        「做完以後很有成就感吧？有什麼其他的感觸嗎？」他湊趣地問。

        「覺得人真的會變…他跟我第一次約會那時候，頭髮真多，又濃又密，簡直就是雨林，跟現在稀稀疏疏的草原景觀大不相同。臉上的皮膚也是，年輕時覺得他的雙眼皮深邃迷人，現在老了，嚇，順著眼角發展出的皺紋真的夾得死蒼蠅；當下就感謝父母給我的單眼皮：年輕的時候得夾假睫毛，可是愈陳愈香。」

        「那是你啊，像我這單眼皮還不是有一大堆魚尾紋…」

        「你是常態分配曲線的極端值，我們就不用再探討了。」她老實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自憐情緒。「不過當我把相簿給我老公的時候，我真的看到了他的喜悅。不單純是感謝我的用心，當他一頁頁翻著它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一下訝異，一下驚喜，一下迷惑，好像『這陌生人真的是我嗎』的感覺。」

        「你在幫他彙總過去的歷史。」

        「你說的一點不錯。他不時發出『哇，妳看：照完這張捧著艾菲爾鐵塔之後就開始下雨』、『我當時真勇，一點都不怕穿幫』之類的嘖嘖讚嘆聲；我沒聽到什麼負面的感情，彷彿照片上化約的都是些美好的記憶。雖然我記得接下來我們在巴黎就足足挨了一星期的冬雨，還有他那條小三角泳褲就永遠遺失在沙巴海邊的岩礁裡了。這樣講吧，照片把記憶美化了。」

「聽起來是個蠻好的 business model，『美好回憶製造業』；我其實會很感激：如果有人能幫我這個忙，幫我 personalize 每一個特別的日子。跳出現在的框架，比如說，情人節可不可以不去汽車旅館，或能不能發個『離婚典禮』的請帖等等。」

        「可是困難在哪裡呢？現在的書店禮品店不都是有滿坑滿谷的東西，滿足這個需要嗎？」她覺得其實現在就有些解答。

        「重點是：這些都被量產了。大量化的東西意味著『稀少性』不復存在；而美好特別的回憶都必須是獨佔的。其實這跟跑趴的時候撞衫的尷尬類似：跟某人一樣就不可能列入時尚雜誌的頭幅。所以，一定要夠了解當事人，知道他們的過去，了解他們的現在，並且預知他們的夢想，才能完美得、客製化的、customized 出一段真正特殊美好，專屬於某人的回憶。」

        「聽起來只有心理醫師勝任這樣的工作。」她有點諷刺地說。

        「一點不錯。」他卻興致勃勃。「探究到幽微細膩的心底深處，這才真正搔到癢處。『像親手揭開附身的冰雪，我是北地裡忍不住的春天』…」

        「可是，會不會有些東西是我們自己都不願意面對的，」她覺得有吐槽的必要。「像是私密的、醜陋的、不想被人知道的東西。有個叫拉塞爾的勞工運動大師，他就說過：『我平生最痛恨二種人─猶太人和文學家，偏偏我二種身分都具備。』這樣子製造出來的回憶，還會是美好的嗎？」

        他有些語塞。我呢，他想，我有甚麼東西是不想被人知道的？我不想…被人知道我寫字很醜，所以我盡量用打字而不用筆寫。所以上次同事們送我一枝名筆當生日禮物，我真的很勉強才擠出那個感激的笑容。還有，我不想…工作很努力，只要混的過去就好。所以每次當別的客戶介紹給我新的生意機會時，另一個我總是在心裡盤算怎麼樣點到為止，搪塞過去，只要能跟老闆表示「真可惜，下次應該能做到這筆 deal」就可以了。還有，我喜歡她的巧慧、她的笑容、她表達惋惜的時候，欸的一聲，嘴唇一抿，頰邊若隱若現的梨渦…

        都是鬼胎！他在心裡暗罵自己。以前有個叫司馬甚麼的講過「吾無甚長處，唯生平心中所念，無不可對人言者」嗎？這種人，不是傻瓜，就是精神分裂。四書的大學裡講甚麼「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哈，大概就是因為沒有人真正做的到心正意誠，所以天下國家始終不平，世界才會這麼亂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