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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9/21 16:51:01瀏覽774|回應2|推薦3 | |
中秋節的連假,他帶著一家人到屏東海生館遊玩。剛巧是颱風的前夕,藍藍的天抹上了一片片的捲毛雲,被夾帶著南國溼氣的風催推著,遮得寶藍色的天空像潯陽江上的琵琶姑娘般若隱若現。 孩子的情緒倒是完全沒受影響。「你看,這麼大的魚!」「這裡有海星 !摸起來硬硬的,不會刺!」臨走時當然禮品店是一定要逛的。孩子很乖巧地選了個大小適中,價格又不讓父母心痛的海豚充氣玩具。 因著擔心交通大亂的緣故,原來三天的行程硬生生縮短了半天,一行人追星趕月地回到家裡。臨到睡前,孩子突然問:「我的海豚呢?」原來上車下車兵荒馬亂的時節,竟然把玩具忘在高鐵上了。 接下來不免一番勸慰。這下說再買一個給妳,那邊講它已經游回家了。再有乾脆使出苦肉計的絕招:「小海豚的爸爸媽媽想它,它現在已經快樂地在游泳了,我們明年再去看它…」 沒有用。不管動之以利威之以害勸之以情,孩子就是不斷地痛哭:「我的小海豚啊!我的小海豚呢?」聽著孩子不斷地啜泣,他有些煩心地正要出聲喝止,妻卻在旁拉他一把:「你就讓她發洩。」孩子哭著哭著就進入了睡鄉。 「第一次失去,」他在部落格上寫著。「我們還記得第一次失去的驚慌和心痛嗎?」第一次從母體溫暖黑暗的子宮,墜落到冰冷明亮的世界;第一次講「爸爸、媽媽」;第一次交到朋友;第一次被她拒絕。 還有呢?第一次失去為什麼對我們來說意義不凡?「因為,」他停了一下,「那是一種純潔的感情,純粹的失去,完全只因為無法再擁有而傷心。人在出了失樂園之後,就很難再有這種放聲大哭的特權了。」 讀書時為了考不好失去前三名而傷心,那中間混雜了懊悔、「不該這麼粗心」、「老師還喜歡我嗎」、和「我怎麼連王二麻子都輸了」的情緒。失去初戀情人的愛情,那種痛真是刻骨銘心,可也包裹了痛惜自己的青春、金錢,和「我將真心託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怔忪。等到年紀一把,滄桑風塵,熊市牛市都上沖下洗過以後,對指數上翻滾失去的財富較能釋然,可也免不了想再趁個底部下海一搏,解解「在哪裡跌倒就從哪兒站起來」的遺憾。 而「純粹的失去」不會這樣。它本身就是一個句點。我們的胃告訴我們「肚子餓」,就像我們的心會坦承「我心痛」一樣。甚麼「我能一無所有,故能無所不有;如果一有所無,難保所有不無」,只是世俗化過的矯情而已。 「孩子,你昨晚為什麼哭個不停呢?」第二天一早,他想再探出點「第一次失去」的真實感受。 孩子一臉理所當然。「因為我一想到小海豚,就想到抱著它在那邊玩的哪麼開心,我們一起在鯨魚前面踩水,一起跑跑跑。」 是時間。我們感到痛心的,該是「失去」這件事情,代表了某些東西永遠地上了反方向的高鐵,呼嘯著再也回不到我們的生命裡了。屬於小海豚的記憶,沒了;而攀在尾鰭上的鬧聲笑聲,也很快會隨風而逝。所以為什麼徐志摩會說「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因為那本來就是帶不走的呵! 他想起父親往生後的第三個晚上。在睡了一二覺,稍微解除了連續幾年侍湯奉藥的疲累後,他突然感到莫大的空虛:那個血緣的臍帶,就斷了;那個連著千年基因的根,就沒了。他開始了解甚麼是「煢煢獨立」,還有為甚麼無父之子叫「孤」:祝賀新婚的時候人家不都說「緜緜瓜瓞,百子千孫」,可現在這條連著子瓜的瓜藤,已經斷了呀! 那天下午在辦公室裡,他也把這個問題丟給她。 「第一次失去?嚇我一跳,還好不是問我『失去第一次』的事情…」他趕忙辯白,卻被她笑著揮手阻止。 「我當然知道:你又沒喝酒,而且在辦公時間講這麼腥羶的東西也不合你的作風。就算是也沒甚麼大不了,我們上次不也一群媽媽們圍著你講小男生的包皮何時割最好的stuff?」 「談到這個失去的經驗,您,我們的熱血青年主管,大概沒有比失去『理想』更殘酷的吧?有些以前相信的事情,堅守的原則,不知不覺間就讓步了、妥協了、和稀泥了,就像烏龜縮回龜殼般假裝看不見了。這種失去才叫人痛心呢!」 她一點也不停地咄咄逼人。「我的大主管,看看這些前面的弟弟妹妹們,有多少是把你當作偶像的?她們以為職場的前輩可以扮演黑暗裡的明燈;他們相信只要努力就能攀上枝頭。加班加到胃潰瘍,熬夜熬到像熊貓,真的不是因為sense of achievement,而是那一點微薄的希望:是的,老天爺會獎賞努力的人,我的老闆一定看得見我的努力。有誰能跟他們戳破林肯的迷思:這個鄉下人能當上美國總統不是因為誠實,而是緣自政治聯姻;科學園區的大老闆們也沒有幾個是真正的管理大師,而只是吸取了稅法優惠蜜糖的蒼蠅而已?」 她愈講愈入神。「我想到在美國讀高中時,歷 他有點討好,有點求饒。「我也很喜歡這部電影,你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戰…」 「不不不,重點在後面。這本書不僅僅是反戰而已。故事開始沒多久,主人翁就以現在進行式,第一人稱的角度,談到他班上第一個犧牲的同學:又胖又醜的彭約瑟。這個小男生一點也不想參軍,可是『他還是讓自己給說服了,否則的話,他就會到處受排擠。』接著主人翁開始檢討整件瘋狂的戰爭悲劇:『或許我們之中有更多的人,同彭約瑟的想法一樣,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能好好堅持到底。』對哪些鼓動或半強迫他們加入戰爭的長輩們,『他們應該是中間人和嚮導,只引我們走向成熟的世界、工作的世界、責任的世界,和進步的世界─邁向未來。我們經常取笑他們,開他們的玩笑,但在我們的內心中卻信的過他們。他們所代表的權威概念,在我們的心靈中,是慧眼和成人睿智的連結。可是我們頭一次見到死亡後,這個信念動搖了…他們繼續在寫、在談時,我們見到了受傷和死亡。』這些小孩失去的是對這個世界的信任!」 又到了五點多鐘,萬縷金蛇西下的當兒。他看著這個水靈水靈,鼻樑挺秀,二頰上還帶點小雀斑的女子;本來從這丹唇皓齒吐出的該是濃情蜜意,吳儂軟語。可是現在聽到的卻是探討經典小說裡的反戰反權威思想。他暗暗地想。天,我從來沒有想過這麼具有爆炸性的對比,這簡直跟吳宇森的暴力美學有拼:凡是停格處理的血腥殘殺場面,必然穿插著和平與美的象徵,像是小孩子與鴿子之類。 而眼前這女子,這樣一個百分百維納斯的身軀上竟然浮現出一輪哲思的太陽,這就是,熟女的性感嗎?他想:也罷,今天就讓我第一次失去做同事的矜持,好好欣賞一下這知性與成熟的迷人組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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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情隨筆|愛戀物語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