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自幼時的記憶。過年於我，沒有喜慶的感覺。

在我未滿三歲時，我們舉家遷來臺北。搬家的原因，是當時有一位血緣頗遠的堂叔爺在臺北買了間公寓。他一個人住著挺無聊也沒人伺候，於是頻頻招手，叫我爹攜家帶眷搬上來和他同住。我爹個性一向憨直，又以為臺北工作機會多，沒多想就輕易答應了。

搬來之後，方知箇中甘苦。

沒過多久，兩位血緣也不怎麼近的堂叔彷彿串通好了似的，一前一後跑來依親。房子是堂叔爺的，他說要收留誰，誰也無話可說。於是接下來的日子，我娘除了照顧自己的丈夫子女，還得額外伺候這三位單身的遠房堂老爺。堂叔為人倒也大方，一句「大哥本來就該負責照應全家」，就把一屋子的一切開銷全推給了我爹。

叔爺愛面子，除夕祭祖非得把整張餐桌塞滿不可。五道葷菜、五盤水果、五碟甜品、兩塊大年糕、兩摞堆疊成山的大饅頭，外加兩碗餃子。我每每心想，這些老祖宗可是吃一頓餓一年，食量也未免太驚人了吧！

真真讓人煩心的，是每一樣祭品都有規矩，必得樣樣符合叔爺的要求，而且外觀務求豪華氣派。只要有任何一個來拜年的親友嫌東西寒磣，我娘就得挨上叔爺好幾天白眼。然而不為外人所知的是，所有這些祭品，他從來只動口，沒有出過一毛錢。

年初一更是重頭戲。自從有了我娘，愛面子的叔爺就年年大宴賓客。初一下午，一家子又一家子不知打哪兒發了芽冒出頭的親朋好友，絡繹不絕上門拜年。來者也不限近親遠親，連當年在老家同村的同學玩伴的親戚不知姓啥叫啥的阿貓阿狗也都赫然在列，老老小小加起來至少三、四十人，就這麼擠在一間二十坪的公寓裡圍桌開吃。這種宴客，一整個就是「同鄉會」的概念。

然而這場新春晚宴，從採買、烹煮到最後收拾殘局清洗鍋碗瓢盆，全由我娘一手包辦，絕沒有人會幫她。咱姊弟倆都是小孩子，頂多幫忙端茶端菜，能做的也有限。

隔天一早，留宿的客人和常住的男人們都出了門，那就是下一階段儀式的揭幕。此時我娘必定抄起藤條，賞我一頓好打。理由無非是嫌我不乖不聽話，當著客人的面給她丟臉出醜。

所以我自小就明白，過年嘛，就是除夕忙祭祖、初一忙宴客、初二賞藤條。

直到我長大慢慢懂事之後，才漸漸理解我娘或許只是拿我出氣以洩心頭之恨。但是記憶如是，抹滅不了。

有一年，這儀式亂了套，初二的戲碼提前上演。

在我很小的時候，軍眷配糧都是卡車運來家裡按口數發放。有一回正逢年底，我穿的是姊姊穿不下的紅布外套，搬糧的老兄見了我就一陣笑，怎麼男孩子穿女生的衣服啊？那年過年，我娘就那麼剛好給我買了件大紅棉襖。初一一大早，任憑娘好說歹說我就是不穿，眼看著快有人來拜年了，娘一生氣，抽起藤條就是一陣狂掃。那回，我被打到趴跪床沿，連叫喊求饒的力氣都沒有，只記得後來是姊姊跑來伏在我身上擋藤條，娘才住了手。

那年，我還沒有上小學。

年，就照著這樣的劇本，一連過了七、八回。好不容易在我十歲左右，爹總算存夠了頭期款，買了一間屬於自己的公寓。消息一出，年紀較長的堂叔就馬上吵著要結婚，叫我們趕緊搬走。其實當時他根本還沒有個結婚的對象。等我們搬走之後，不過半年，他總算透過朋友的介紹，娶了個四十好幾的韓國華僑，附送三個都已上國高中的女兒。

這堂嬸真是個厲害角色。第一次在臺灣過年，叔爺要她照本宣科，像我娘以前一樣準備祭祖宴客，她可是兩手一攤，外加一句「我不會」，狠狠打了叔爺一槍。

聽我娘說，叔爺在堂嬸那兒吃了癟，曾把腦筋動到我們的新家，過年前跑來我們家坐了幾回，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最後卻都只是喝了杯茶，就甚麼也沒說地回去。

大年初一同鄉會，自此畫上了句點。

人嘛，總不免存有私心。叔爺過日子百般慳吝，無非就是想要多攢些錢，找機會捎回老家。幾年之後，兩岸開放探親，叔爺開開心心地換好美元打了包袱上飛機，想著總算可以回老家享福終老啦！

後來聽說，他剛回去的時候，村裡人果然個個奉他為上賓，尤其兒子媳婦，更是孝順得連二十四孝全加起來再打個Ｎ次方都比不上！可惜好日往往不長久，一旦錢全進了兒子的口袋，再高貴的上賓也要一夕淪為家奴，甚至連吃飯都不准和兒子媳婦同桌，必須等到全家都吃過了，才輪到老人上桌收拾殘羹剩飯。

回鄉不過兩年光景，就在叔爺生日那天，午飯之後過了好久，卻始終不見老人出來。家人覺得奇怪，四下搜尋，這才在後屋的豬圈裡，找著了吊在繩圈上的叔爺。

親戚終歸是親戚。叔爺過世的消息傳來，大家就集資找了一間廟，請師父誦經，遙祭叔爺在天之靈。然而不管怎麼勸說，堂叔堂嬸就是堅決不參加祭禮，即使只是到場鞠個躬也不肯，理由是「基督徒不能拿香不能拜祖先」。

叔爺的公寓，從此再也找不到叔爺曾經生活過的痕跡。

搬離了叔爺的公寓之後，我家的年愈過愈簡單。也許是在那些年裡，爹娘都累壞了吧！至於那些個同鄉會親戚，漸漸也少了來往。偶然聽爹娘提起，印象也非常模糊。

惟一可以確定的，是在堂叔中風過世之後，叔爺的公寓，由堂嬸的二女兒繼承。

小堂叔後來也是被結婚的堂叔請出了門，孤家寡人一個寄居在臺北郊區的廟裡，開計程車維生。住的地方連個電話都沒有，沒人知道能怎麼和他聯絡，久沒來訪也就不知所終了。

人生，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嘛～

再多的希冀想望美好憧憬，終究不能擺脫命中之註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