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2013年4月5日北美世界日報小說版，文／曾多聞，圖／趙梅英＊  

來接機的媽媽看到她，果然又開講了：「怎麼又胖了？難怪找不到男朋友……我說當初就不該放妳到美國去，看看妳的身材，是越來越像美國人了。」

每年她回來過年，媽媽必定會在接機時數落她越來越胖，然後必定會利用短短兩個星期的年假，給她安排相親。最後必定會在送機時，怨嘆這次相親的不成功。

果然，就在計程車上，媽媽開始了：「今年年夜飯，除了我們自己家裡人，我還請了幾個客人……妳記得爸爸的好朋友李叔叔吧？他都在大陸做生意，難得回來一次，他們家在台灣就剩他姊姊一個了。我就叫妳爸請他們來我們家過年……」

她不置可否地聳聳肩。其實很難忘記那個李叔叔，她二十九歲那一年，媽媽想方設法地湊合過她跟李叔叔的兒子，結果是不成功。過沒多久，那位李哥哥娶了一個尖下巴的新娘，媽媽還為此嘮叨了整整一年。叨來叨去，最後話鋒總是要轉回她身上，說她就是太胖，才不討人喜歡。那李哥哥的老婆雖然長得又寒酸、脾氣又暴躁，到底還是挺苗條的……

「妳知道，哎呀，我說這世界真小啊！李叔叔他姊姊的兒子，居然也在洛杉磯。他是會計師，今年三十七歲了，現在沒有女朋友。我說你們都在洛杉磯、都是台灣人，年紀又差不了幾歲，怎麼就都不認識呢？難得都回來過年，一定要來我們家吃個飯，大家認識認識……」

她無聲坐著，無意間抬頭，從後照鏡裡乍見那計程車司機正盯著她，一臉似笑非笑看好戲的表情，便推推媽媽的手臂說：「好了媽，家裡的事情回家再說吧。」

「這有什麼呢？」媽媽嚷嚷起來：「就隨便聊聊嘛，讓妳認識一個朋友而已。又不是相親，大家認識認識，交個朋友……」

媽媽越說越起勁，她索性轉頭看著車窗外，正好看見夜色中的大直橋，米色的橋身、紅色的鋼纜，在燈光的輝映下美不勝收，不禁自言自語：「咦，這快到士林了吧？好想吃雞排。」

「拜託，妳還想吃啊！不是我要說，都這麼胖了，就不要吃那些油炸的啦……」

耳邊媽媽叨念著，後照鏡裡司機揶揄地笑著，她仰靠上座椅頭枕，閉眼假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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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督促她減肥的決心似乎比往年更堅定，第二天早上起床，餐桌上等著她的，竟然就只有一杯無糖優格。怕她受誘惑，連爸爸都被逼著要配合，早餐只能吃白粥。

台北的冬天已是又溼又冷，她搓著手，喝著那杯冰冰涼涼的優酪乳。一想到巷口攤子的燒餅油條、豆漿飯糰，滿肚子委屈簡直不打一處來。

上一次失戀的時候（是的，當然她也交過幾個男朋友，當然也失戀過幾次，只不過媽媽對這些一無所知），她其實也試過減肥。她想像著自己獨在異鄉，一年一年老去，身邊沒有一個人，只有一隻貓，每晚下班回家就只能躺在沙發上，看《慾望城市》那類專門拍給感情無著的大齡剩女看的電視影集，手上抱著一包洋芋片、膝上團著一隻貓，直到最後又老又胖，孤單死去。貓蹲在她逐漸冰冷的身體旁邊淒厲地喵喵嘶喊，破門而入的警察兩人合力，還是拖不動她胖大的屍體……

她被這種恐怖的想像驅使著，按著一本知名瘦身雜誌的指示，開始控制飲食。首先得戒掉每晚一包的洋芋片，這不難。她一向認為自己是個意志非常堅定的人，剛來美國做窮留學生的那些年，每天只吃白麵包抹奶油的日子，她也挺過來了，終究拿到名校的學位、找到不錯的工作，還很快就買了房子。

可惜不論學位、工作，還是房子，都不能幫她找到男人，白麵包抹奶油卻害她渾圓的身材變本加厲地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的確必須再一次拿出堅定的意志力來戒除洋芋片了，她想著。

這一步她算是做得很成功。可是接下來卻無比困難：減肥食譜完全是生冷食物的組合，早餐便是無糖優格綴上莓類水果，午晚餐總是以油醋代醬汁的沙拉，餐間的點心便是生西芹條或生胡蘿蔔條。

意志再堅定也不敵鄉愁綿綿，向來她周末最愛就是下廚做家鄉菜。大概是因為炎黃子孫的胃受不了餐餐生菜，沒多久炸雞排和排骨飯的影像，就取代了自己又老又胖、孤單死去的畫面，夜夜入她夢裡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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