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於2012年1月1日世界日報小說版,文/曾多聞,圖/趙梅英*
意識到這種興奮,妳用雙手壓住自己的胸口,試著壓抑那顆像孩子般雀躍得突突亂跳的心臟──不是害怕這種邪惡的願望所帶來的負疚感,而是害怕老太婆若是康復,興奮過後那排山倒海而來的失望將有多麼巨大──那就像吹氣球一樣,氣球脹得越大,被戳破時的聲音也越令人心驚。妳知道的,妳經歷過那種失望。
於是妳努力平撫情緒,努力像平時一般開始新的一天:刷牙盥洗、走進廚房,經過客廳時拿遙控器打開電視。妳簡單地盛了一碗早餐玉米片,淋上鮮奶,坐在廚房吧檯前可以看到電視的位置,一邊吃玉米片,一邊盡力全神貫注於正在播出的晨間新聞談話節目。
這對妳來說很困難,就算是在平常,妳也不怎麼對時事感興趣。但這是男人喜愛且每天必看的節目,而此刻的妳基於某種原因,覺得自己應該嚴格地保持平日的生活模式。
當主持人說「我們明天再會」時,男人從醫院來電了,宣布妳的美夢成真。妳長吁一口氣,雙手合十、閉上雙眼,誠心感謝天理昭彰,長久堅持終於獲勝。男人說,我到醫院的時候我媽已經走了,家族裡商量下禮拜就要出殯,很突然,我非得向公司多請幾天假。
或許是因為越洋電話使男人的聲音斷斷續續,或許是因為興奮之情讓妳的腦門嗡嗡作響,妳聽不出來男人是否悲傷。男人又說,妳不必來,我媽不會想看到妳。對不起,我知道妳委屈,但是我媽她也真可憐……
勝利的妳滿懷喜悅與驕傲,並不覺得委屈。是啊,老太婆真可憐,誰叫她玩多了「狼來了」的遊戲,結果死的時候唯一的兒子竟不在身邊。妳想著,掛上電話,興奮得雙頰發燙。
妳拿起吃玉米片用過的碗,在水龍頭下稍微沖了沖,放進洗碗機,一邊哼唱起披頭四的〈一夜狂歡〉。或許是疏於練習的緣故,這首妳少女時代很喜愛的曲子,被哼唱得有點走調。妳不覺嘆氣,想到這些年來,生活竟是如此地虧待妳,連一件讓妳開開心心唱個小曲的事兒都沒有。
妳深覺自己不能再被虧待,立刻回到臥室,從床頭櫃裡抽出那本妳珍藏的資料夾。粉紅色的資料夾裡,塞滿了妳從雜誌上剪下來的,新娘禮服髮型化妝婚禮布置喜宴菜色等圖片,還有一本備忘錄,記錄了婚前護膚賓客名單預算管理等事項。
妳小心地把這本珍貴的資料夾抱在胸前,走出臥室。妳要把除了婚前護膚以外中斷多年的,妳心目中完美婚禮的計畫,重新實行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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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著微笑,妳坐在起居室的沙發床上,打開妳多年前精心製作的婚禮計畫;卻看見那些圖片紙頁都已陳舊泛黃,帶有點點霉斑,不覺十分掃興。
接著妳看見宴客菜色的圖片中充斥著龍蝦黃魚干貝鮑魚髮菜等腥羶食材,竟然還有那已經被明定違法的魚翅湯,不禁一陣反胃。
然後妳注意到新娘禮服圖片中的模特兒們都穿著誇張的蓬蓬袖和蓬蓬裙婚紗,個個眉毛上挑、張開雙臂,看起來像是受了驚嚇,隨時準備展開翅膀飛走。妳打個寒噤,覺得自己驚嚇的程度不下於她們。
妳又發現那長長的賓客名單十分荒謬,其中大部分人不過是泛泛之交,許多人更是早已失去聯絡。有些名字甚至看起來完全陌生,妳根本想不起來他們是誰。
妳把紙頁翻得啪啪作響,納悶自己的完美婚禮計畫為何如此陳舊荒唐。怎麼會這樣?妳想著,花了這麼多心思打造的婚禮計畫,應該是很完美、很夢幻的。這本不合時宜的計畫書,跟記憶中的那一本,完全不一樣。妳的臉頰上涼颼颼地,剛才那一陣興奮已然褪去。
妳如在夢中,恍惚間抬起頭,正對著起居室裡的那面穿衣鏡。妳看見鏡中有一個女人。一個蒼白、削瘦、疲倦的女人。
這是誰呀?妳想著,卻忽然發現那女人就是妳自己。妳和蒼白、削瘦、疲倦的自己對望,如夢初醒。是這樣的啊,老太婆死了,妳老了。妳早就老了,妳的完美婚禮計畫也早就老了。老太婆的死,不是妳的勝利,只不過是時間流逝造成的必然結果。
於是妳頹然倒在沙發床上。有什麼東西在心裡翻攪著,攪得妳的胸膛發脹得難受。終於,那點東西沸騰了起來,溢出妳的胸腔,從妳的眼眶裡汩汩地流出來。
一周後,妳到機場接回了妳的男人。男人手裡拿著一只束以白色緞帶的藍色小盒,迎向妳,打開那只小盒。
妳低頭看見盒裡那枚光芒扎眼的巨大鑽戒,抬頭看見男人灰白的頭髮。妳從來沒有注意到他竟有那麼多的白髮。妳發現,他也老了。
於是,妳滿足而淒涼地笑著,把戒指放回盒裡,遞還給男人。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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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嫁(上)
待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