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載於2011年12月31日世界日報小說版,文/曾多聞,圖/趙梅英*
很久以前,越洋過海千里迢迢來參加畢業典禮的母親,瞪著兒子,和兒子挑中的新娘,說,你要娶她,除非我死了。就這樣,斬釘截鐵。
年輕的妳掛著兩行清淚,問,我怎麼辦呢?
妳知道這問話是無解的。果然,年輕的男人蹙緊雙眉,沉默著。
於是妳也無言了。老太婆厭惡妳的理由是如此的瑣碎而微妙,說也說不清。
男人伸出手來,握著妳的,說,我知道妳委屈,但我們不能就這樣結婚了。妳就陪我再等一下,再給我媽一些時間,讓她慢慢接受妳吧。
妳無話可說。
男人倒是以行動表現了誠意,改變了學成歸國的計畫,帶著妳,留在母親看不見的太平洋彼岸,築起了小巢。在那個唯一的家具是一張床墊的老舊公寓裡,妳認真地看著男人,說,要我離開你,除非我死了。就這樣,妳下了堅定的決心,要對抗老太婆到最後。
然後,日復一日的,你們等待著母親讓步的那一天。
就這樣,日復一日。房子從老舊公寓搬進了獨門大宅、汽車從福特換成了朋馳,你們還在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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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妳呆坐在沙發上,抱著一個毛茸茸的枕頭,揣想著男人母親的病情。妳相信那並不是什麼嚴重的病,或許根本沒病。妳知道男人的母親硬得很,脾氣也硬,身子骨也硬。她不會死的,死了就是輸了,她是不會認輸的。
不會死的老母親卻時常病著,病了便要親友長輩輪番打電話,讓男人回國看她。
妳記得從前有一個時期,母親病了的消息,總是你們日復一日的規律生活中最大的插曲。男人總會慌亂地請假,打電話給旅行社訂那個時候還很難訂的機票,一邊喃喃地說,奇怪,我媽的身體一向很好,不知怎麼突然就病了。而妳總是默默地為男人燙衣褲,疊好收進行李箱裡,一邊充滿罪惡感地暗自祈禱,祈禱老太婆一病不起,以為那是你們順利結合唯一的希望。
也許是天意不願讓妳造孽,妳這種壞心眼的希望總是落空。妳總是在男人一上飛機就開始計算飛行的時間。而男人也總是在妳算到飛機落地的一小時內便打電話回來,懶洋洋地告訴妳,母親竟然親自來機場接兒子了,可見並沒有大礙。
久而久之,妳認定這不過是老太婆干擾你們生活的把戲。男人嘴上不願意附和妳,但也開始對於母親病倒的消息抱持懷疑的態度。
曾幾何時,親友來電說母親病了,男人只是不置可否地聳聳肩,方便請假就訂張機票,不便請假就寄張卡片回去,然後把電話線拔掉幾天。而妳只能極力掩飾對於老太婆這種把戲的不滿,或者在買菜時順手揀張最便宜的卡片,或者收拾起男人的行李。
這回男人是請了假、訂了機票,已經在飛越太平洋的途中了。於是妳又揣想著男人與他母親會面的情景。母親會對兒子說些什麼呢?那個女的愛慕虛榮……那個女的嬌生慣養……那個女的小肚雞腸……不知不覺地,妳把老太婆對妳所有的評語複習了一遍。老太婆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表情、嘴裡每一個瑣碎的字句,在妳記憶的冰櫃裡妥善地存放著,常保新鮮,永不變質。妳覺得心煩意亂。
午餐的時間過了,晚餐的時間也過了。妳還抱著那個毛茸茸的枕頭,在沙發上坐著。妳並不覺得餓。
夜深了。妳在洗臉、敷臉、去角質、塗上層層保養品之後爬上床,躺在大床的左邊,翻了幾翻,毫無睡意。妳看看床頭櫃上的電話子機,計算著飛行的時間,估計著男人什麼時候才會到達目的地、什麼時候才會打電話給妳。估著算著,妳終於有點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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朦朧間,妳聽見電話鈴響;伸手抓起話筒,閉著眼睛說聲哈囉。電話那一頭的果然是男人,在機場。妳機械地說,旅途還順利吧?我好想你,然後等著男人告訴妳,他母親並沒有大礙。男人卻唔了一聲,急促地說,我得走了,他們叫我直接到醫院,說是我媽中風了,情況不太好……
男人的聲音在話筒的那一邊斷斷續續著,妳的思緒卻圍繞著「中風」兩個字打轉,再沒聽見男人說些什麼了。難道,老太婆這回是真病了嗎?
妳想適當地表現一點關切或擔憂,卻發現要說句關懷老太婆的話,竟是超乎想像的困難。妳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胸中熊熊地燃起了某種希望。和多年前第一次聽到老太婆病了的時候一樣,妳充滿罪惡感,卻又抑制不住地希望老太婆一病不起。
掛上電話,妳試著再躺一會,卻發現自己的一顆心突突跳著,似乎就要蹦出胸膛。於是妳再也躺不住,唬地跳下床,在房裡來回踱步。
妳發現自己很興奮。因為老太婆似乎死亡在即,妳多年美夢似乎就要成真,妳情不自禁地興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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