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號稱最溫馨的五月。距離母親節還有三天，我的臉書、微信、Line已經開始被「祝天下偉大的媽媽母親節快樂」洗版。

我不太喜歡這種說法。一方面，這似乎暗示著女人必須犧牲奉獻才能成為稱職的母親，似乎沒有活出偉大母親形象的媽媽們就不配接受祝福。另一方面，在我們這個年代，生兒育女多半出於自願，為了自己喜歡的事付出，不論是為了愛漂亮而在眼皮上劃一刀、或是為了愛小孩而在肚皮上劃一刀，並不能算是偉大。我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但我覺得「偉大」這個字眼，令人承受不起。

我是母親，可我不偉大。我奶奶不偉大，我媽媽也不偉大。但我理解她們，我也愛她們。

我奶奶是一個拋夫棄兒、追尋愛情的不貞母親。她在西南聯大就讀期間，被安排嫁給長輩眼中前途無量的爺爺。當時已有男友的奶奶為反抗而逃家從軍，但被在軍中相當有影響力的太伯公動用關係抓回家，強迫完婚。爺爺一家隨軍遷台時，奶奶已是我爸爸和叔叔兩個孩子的母親。

到了台灣以後，奶奶離家出走，並與情人生下兩個孩子。我爺爺在抗日戰爭中頗有功勳，死後葬在五指山國軍示範公墓。緊鄰著爺爺長眠的那片黃土，邊上預留了奶奶的位置。但奶奶八年前去世時，最後的遺願就是不要跟爺爺合葬。除了奶奶本人，家中長輩都將這些往事視為醜聞；爸爸迄今不原諒奶奶對爺爺的背叛，小時候也很少帶我們親近奶奶。我長大以後，才有機會認識奶奶，以一個年輕女人的身份，聽一個年長女人談她的人生。我敬佩她，覺得她是無懼世俗眼光，由父權體制為「偉大母親」規劃的軌道中逃逸的奇女子。

我媽媽是一個壓抑、無法紓解鬱悶的虐兒母親。也許是無法擺脫奶奶離家出走的童年陰影，我爸爸對媽媽很嚴格，限制媽媽外出社交與工作。我小時候，有一段時間，媽媽去學國畫，有一天回家晚了，爸爸一邊摔東西一邊罵：「飯都不煮，去畫什麼畫！」後來媽媽幾乎沒有再出門。

爸爸總是對我誇稱：「妳媽媽生下妳以後十年，除了買菜、送妳去上學、帶妳去醫院以外，都沒有出門，是真正偉大的母親。我比妳爺爺幸運多了，妳也要學妳媽媽的榜樣。」爸爸不知道，媽媽在家常常打我出氣，一邊打一邊哭：「要不是妳，我早就跟妳爸離婚了。」捂著傷口長大的我，少女時代非常痛恨媽媽。直到我在美結婚，媽媽在越洋電話裡裡勸我不要生小孩，說希望我快樂，不希望我跟她一樣。聞言我不可抑制地掉淚，如果媽媽當年不是那麼戰戰兢兢地演出「偉大母親」一角，我的童年會不會好過些？

現在，輪到我當母親了。感謝時代的進步，讓我不必再重蹈奶奶和媽媽的覆轍，我的先生江小豬就是我今生的摯愛，他一直支持我在妻子與母親的身份以外保有真實的自我。

婚前小豬住在聖地牙哥，我住在洛杉磯。婚後小豬還是在在聖地牙哥當他的工程師，而我繼續在洛杉磯的電視台主持節目，我們只有週末才見面。有了孩子以後，我搬到聖地牙哥，白天我在家寫稿，兩個孩子都從三個月大就開始托育。在某些人眼裡，我可能是那種愛自己勝過愛丈夫孩子的自私母親。但我相信，母親的面貌有很多種；我不是、也不想當偉大的母親，但我期望用適合自己的方式，為我的孩子們做個好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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