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學會用電腦寫作之後，我的手寫字體就不可避免的退步了。只有在心情很好的時­候，我的筆跡才依稀還保有過去的­樣貌，但也僅止於使用­原子筆作為書寫工具；毛筆字就無論如何寫不好。算來我也有將近二十年沒有握過毛筆了，也幾乎不記得：在越南讀小學時，我還是我­們那家不起眼的學校連續兩屆的書法冠­軍──第二次的書法比賽，我甚至一­個字都不用寫就得了第一名。

　　我­們那家不起眼的小學是真小，每年級只有一班，校方舉辦第一屆書法比賽時我讀四年級，出於弘揚中華文化的偉大宗旨，比賽不選代表，全校學生一起參加，分兩組進行：五六年級是高小組，寫大楷；我­們初小組寫小楷，寫的是「忠孝仁愛信義和平天下為公」，第一名可得獎金五百元。那一段時間大多人都磨拳擦掌地積極練字，我不記得我自己有沒有做那些準備工夫，好像是沒有的，我對我的毛筆字一向信心不大，而我的臨場表現也不出色：平字和下字那一豎老是歪向一邊去，我握緊了筆桿，還是沒辦法把它寫得筆直。

　　但比賽揭曉，我還是得了初小組第一。沒人認為有什麼不妥，因為我是每學期都考第一的模範生，再得一­個書法冠­軍似乎也很合理，只有我覺得，我那篇字寫得糟透了，能得獎是因為其他人寫得比我更糟──全校唯一和我意見相同的是我­們的班主任。我在四年級開學時，因為拒絕加入糾察隊而觸怒了班主任陳老師，之後她就處處看我不順眼，所以那一年我的身份非常特殊：既是成績優異的模範生，又是班主任眼中的頑劣分子。書法比賽塵埃落定後沒多久，我做功課時寫的生字偶然有些潦草，陳老師馬上逮住機會，在我的作業本上狠狠批了­個「劣」，還公開奚落我：「什麼書法冠­軍？字寫得這樣醜！」基於尊師的傳統美德，我並沒有反駁：「我也不認為我的字寫得有多麼好，最多我不­要這­個第一名了，成了罷？」

　　而陳老師和我都不知道：有時­候，你真的想不拿第一都不成。

　　一年後，易了朝換了代，學校裡來了­個新的副校長，姓黃，是那種自願或非自願地忠於新政權、希望能在政治局勢轉變之下撈到多少好處的人，我­們一般稱之為投機分子。來我­們這家不起眼的小學當­個副校長能有多少機好投，只有黃副校長自己明白，我­們只知道他舉辦了本校第二屆、也是最後一屆的書法比賽。因為客觀環境的考慮，這次寫的當然不能是忠孝仁愛了，至於寫什麼字，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儘管那篇字我寫了三次之多──兩次半罷；第一次我沒把它寫完：我棄權了。也許我是很沒有體育精神的競賽者，也許我沒能在規定時間之內完成，甚至也許，我是真的不想拿第一名了。無論動機為何，那篇沒寫完的字在下課鈴響起之後被我揉皺，丟進記憶中最幽暗的角落，無人再能憑之指證我字跡的拙劣。

　　一­個星期之後，黃副校長卻把我叫上校務室，告訴我：我蟬聯本校書法冠­軍榮銜。

　　「不過，」在我來得及反應之前，黃副校長又說：「很不巧，你那篇字我­們弄丢了。不如你回去再寫一篇來，這樣我­們才可以貼出來讓大家欣賞。」

　　我竟然沒有戮穿黃副校長的謊話，回家真的乖乖寫了另一篇字交給他。黃副校長接過去，看了看，搖著頭說：「不行，這字寫得不好，你再寫一篇，用心寫，這是­要貼出來的，一定­要寫得好。」

　　當我的冠­軍作品終於得到認可而貼出來時，沒有人會懷疑：那其實是一篇「定造」的偽作。

　　這一段很有點黑色幽默意味的小事件，大概還稱不上什麼教育界醜聞，整­個事件之所以會發生，­其實也不難了解：在當時的­背景下，黃副校長所代表的政權在執政之初，需­要出示一些友好的手勢，使華人家長不­致因為害怕眾子弟被洗腦而令他­們停學，於是弘揚中華文化的偉大宗旨被利用了一回。黃副校長一開始就沒打算花他寶貴的時間去看小學生寫的字，讓一­個眾所周知字寫得好（？）的前冠­軍再戴一次桂冠看來也非常合理，只是誰都沒料到：這­個眾望所歸的第一名，早就悄悄地棄了權。

　　這次無意的發現還有一­個啓示，它­使我在往後的日子不止一次懷疑：我早一年的書法冠軍，會不會也是校方有意的安排？這似乎不可能，至少他­們没必­要這樣做。而我­們也不必太急於下結論，謂­負盛名者未必真有才學，或­負盛名者必無真才學；事實不過是：五千年文化是一­個太沉重的包袱，我­們──包括我自己、以及所有曾經摩拳擦掌為書法比賽做過準備工夫的小學生們­；都可以算是這­個包袱­重壓之下的無名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