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先生是澎湖人，每年過年我們都要回澎湖。對我來說，這真是一個可怕的夢魘。因為澎湖沒有一家像樣的百貨公司，沒有一間誠品，當然也沒有金石堂，小小的書局裡放著幾本課本，僅此而已。過年的那幾天，唯一的一條寬一點的交通要道兩頭被封了起來，中間臨時增設了一些賣玩具，釣魚，打彈珠之類的攤子。路邊有家麥當勞，一家三商百貨，近一兩年多了一間Bear Two 的專賣店，這就是商圈的全景了。我常笑著說，台北有一○一大樓，澎湖也有一○一，就是那條──唯一可以小逛一下的一條街。

　　這是澎湖人文的部分，再說說它的「風水」吧！沒有大樓的小島上，天陰的時候，海風沒有任何遮攔地吹來，你這才會理解什麼叫風刀霜劍；天晴的時候，大太陽毒辣辣地直射著，恐怕再高的SPF保養品也保護不了什麼。而水呢，不要說我愛抱怨，你去洗一次澡就會明白，因為洗完之後，你會覺得身上比沒洗之前還要油膩。

　　今年一樣的，這樣的夢魘又開始了。

　　一進門，我的婆婆像往年一樣準備好了豐盛的年菜：各種的海產，說不出名字的魚類（真的，我婆婆煮出來的魚真的比我認識的魚更多），碩大的螃蟹，還有紅豔豔的明蝦……公公在我們身後進來，提著飲用水。剛剛說過澎湖的水了，所以他們的自來水是不行喝的，煮飯，飲用的水都要另外去買。公公提水的身影顯得有些老邁。先生的弟弟在高雄，只有過年時，跟我們一樣，回到澎湖。所以平日，只有兩個老人家在家裡。剎那間，我突然感受到老人家的辛苦。

　　弟弟的一家到了之後，我們便開始吃年夜飯。今年吃在口中的除了海味的新鮮之外，似乎多了一種滋味。我一邊吃東西，一邊瞄了一眼公婆的臉，他們的面容比其他地區的同年人更顯得蒼老一些，皺紋中有著海風的味道。但是因為我們回去了，他們卻顯得很開心。

　　吃完飯後，我們陪著婆婆打了兩圈牌。這時，婆婆笑得更開懷了，作兒子似乎也特別體貼，總是不時打出婆婆想要的牌。當然他們不會指望我這樣的，因為我學麻將好像學得非常慢，把自己面前的牌理順，沒作大相公，也沒作小相公，弄清楚要聽什麼，就已經是我智力的上限了，所以常常攔在婆婆前面先成，大家也都笑著讓我嚐嚐「成牌」的滋味。

　　想到當初剛剛嫁到先生家時，第一次去澎湖過年，跟著婆婆和弟媳（弟弟先結婚）打牌，回台北時，婆婆深怕我學會了麻將而染上了賭癮，特別一再觀照先生：要小鹿去了台北不要跟人家打牌呀！雖然他們講的話，我不是聽得很明白，但也猜到了大半，婆婆說這句話的神情，讓我想到自己的母親，那種唯恐小小的疏失造成了孩子教育漏洞的惶恐，雖然當時婆婆在我眼中還很陌生，但是我卻感受到她對兒女的疼愛，以及因此蔓延出來對兒媳的關愛。

　　一晃很多年過去了，剛剛閃過的一幕，讓我的心境有了一些改變。我面前的老人就像古老而滄桑的澎湖一樣，他們習慣了古樸而簡單的生活。前一陣子，博弈條款過關了，因此離島有可能設置賭場了，或許這裡的荒蕪也會成為一種舊日景觀了，而這些改觀是老人可以接受的嗎？在進出澎湖的機場，會不會有這樣慈愛的老人，對著遊客說：孩子，來澎湖賭一睹就算了，不要去別的地方跟別的人賭喲！

　　我突然覺得，如果這裡熟悉的一切，哪天都不見了，如果澎湖一夜之間多出了很多的豪華博弈場所，會是怎樣的情景呢？雖然或許有了先進的水處理廠，我的公公不用再去買水喝，或許有了很多的大樓可以遮擋呼嘯的海風，我外出時不要一直擔心我的臉被風吹皺，但是此外呢？會不會出現下面的對話呢？吃完年夜飯後，我對孩子說：「兒子，穿上新外套，帶上你的壓歲錢，娘帶你去轉角的那家『新威尼斯人』賭一把，試試手氣去？」

　　如果真的可以選擇，我還是會選現在：吃著婆婆煮的說不出名字的魚，陪著老人打兩圈牌，然後隔天起個大早，去澎湖的一○一逛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