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春蠶到死絲方盡》

羽黑曇咬著下唇，低聲道：「逍遙哥哥，你一定要原諒我。」隔了半晌，緩緩的道：「羽黑家，早在十年前便一夕滅門，徹底在東瀛國風流雲散了。對不起，這方面我的確欺瞞了你，若我不這麼說，你還肯助我一臂之力麼？當年我才八歲，在一片血雨腥風中、哀號哭喊中，親眼目睹所有親人都在我面前倒地慘亡，他們就像斷線風箏般不斷倒下，滿地都是鮮血，像河水一般的鮮血。兇手就是芥川家的人！我永遠記得當年來屠戮羽黑家的每一個兇手，芥川龍一郎、良、島崎、藤洢、賀別，還有芥川宮奸岱。但是我一個女孩兒，只會一些花拳繡腿，拿什麼命跟芥川家拚鬥？」

「正當芥川藤洢向我擲了一枚忍鏢，我以為我這一生到達終點的時候，忽然間，一個白衣女郎施施然出現了，她用兩根手指，輕輕巧巧的便將忍鑣接住，忍鑣上餵有劇毒，她卻一點也不在意。也不知她施展什麼法術，竟將我從眾隱身人中救走，當日便回到這座孤島上。原來這座島是她的家，她一個人住在這裡，亦不免孤苦寂寞。她說她路經羽黑家大宅，聽裡頭打鬥聲喧，於是入門查看，恰巧撞見芥川藤洢對我痛下殺手。她見我年紀尚輕，不該就此死於橫禍，於是出手相救，帶我回到她家，陪她解悶度日。我不知道她的芳名，她也從不告訴我。我都叫她神仙姊姊，因為她容貌絕美，舉手抬足風情萬種，談吐俊雅，才識博洽，我的直覺告訴我，她一定不是尋常的孤島隱女。」

「我在這荒島一度便是五回寒暑，蒙她傳授我一身本領，今生受益無窮。她擅長使毒，有三樣必殺技『致命女人香』、『闇魂之吻』、『魅惑之眼』。『致命女人香』是一種攝魂勾魄的香氣，男人們聞到這股味兒，自動便會拜倒在妳的石榴裙下。『闇魂之吻』是用在『致命女人香』之後，等到男人對妳傾倒時，便用嘴唇去親吻他們。蜻蜓點水的一吻，足以使男人猶如中酒，神智迷糊，不管妳問他什麼，他都照實答覆；天長地久的一吻，就會使人當場中毒斃命，連救治的餘裕也沒有。『魅惑之眼』更可怕了，只要對男人們眨一眨眼，那個男人就會變成一具行屍走肉，喪失了靈魂與意識。我練會了『致命女人香』和『闇魂之吻』後，神仙姊姊便駕返瑤池了，那『魅惑之眼』也跟著她從此人間蒸發。我將她帶到深山裡入土安葬，無意間發現了瀑布後的秘密，也就知道了那批寶藏。」

「我在島上一住五年，竟不知道山中藏有稀世珍寶。當時我腦海掠過一個念頭，我告訴自己，絕不能錯失這天賜的良機。芥川家血洗羽黑家的那一幕歷歷在目，於是我下定決心，要放長線釣大魚，利用這批寶藏作餌，引芥川龍一郎上鉤，再將他帶來這裡用火藥炸死。當然，芥川龍一郎這老狐狸為人精明把細，怎可能輕易上當？於是我耗了六年時光，將寶藏一事散佈江湖，並設置一份藏寶圖，分別藏在六本書中，讓無知的世人為此明爭暗奪。當然，就算真的有人得到六塊圖形，也絕對找不到小島的位置。因為流傳江湖的那份藏寶圖被我繪得似是而非，不知所云，誰也瞧不明白。」

「就這樣，寶藏一事在江湖上鬧得沸沸揚揚，連芥川龍一郎都注意到了。我要作戲，自是要演得入木三分。待我查到那六本書的下落，便設法混進對方家中，用神仙姊姊傳授我的本領，『致命女人香』、『闇魂之吻』讓對方自動將我帶到枕邊。我用『闇魂之吻』輕輕的在對方唇上烙上一吻，問出書冊的下落，於是第一本書便輕易到手了。以此類推，其餘五本書皆是如此，其中一個露水情人，便是芥川宮奸岱。我想玉面狐狸的由來，便是『他們』其中一人送給我的匪號。」

「世上沒有任何一個男人不被我迷惑，我一手掀起了藏寶圖的熱潮，現下又將六本書收了回來，如此天衣無縫，誰都不會懷疑這一切是我一手導演。果然芥川龍一郎那條大魚上鉤了，自動找上門來，從我第一次和你們邂逅相逢，他便一直跟在我身後，只是你們沒發覺罷了。我耗盡六年青春，等的就是這一日，他終於一步步踏入這死亡陷阱。」

凌逍遙聽到這裡，但見她臉上充滿陰森森的寒意，忍不住感到毛骨悚然。

羽黑曇輕輕嘆了口氣，又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了，這些日子裡，我一直都在作戲，無時無刻都戴起了假面具，其實我早知道芥川龍一郎盯上我們了，在芥川家船上，並非他們拿你性命要脅，而是我心甘情願帶他們去挖掘寶藏。在枉死城中，對付那些酒囊飯袋，根本就不需要你挺身相救。他們是無惡不作的強盜粗人，擄走一個妙齡少女，還能幹出什麼好事？倘若你不出手，當他們過來侵犯我時，我自能用『闇魂之吻』將他們毒死。但是當你奮不顧身出現在廣場上，坦然無懼的面對眾多敵人，我便知道自己已寧願把性命交給你了，甚至我為自己的欺騙與不貞感到極度後悔。」

「在我一生中，和無數男人同過枕席，害死不少無辜世人，身心都不再純潔了。似我這種城府極深的女子，也只有你這傻瓜會不顧一切的相信我。玉面狐狸的意思，我想是指我用容貌迷惑世人，有著一顆狐狸般的狡黠心靈吧！逍遙哥哥，我什麼都告訴你了，能與你相識一場，蒙你憐愛，情深義重，就算被你親手殺死，我也無怨無悔。」

凌逍遙柔腸寸斷，忍不住淌下兩行清淚，道：「妳怎能如此作賤自己？我又怎麼捨得親手殺了妳。」

羽黑曇悽然欲絕，道：「早在十年前，羽黑曇就死在那一場大屠殺中了。現下在你面前的，只是一隻狡猾的狐狸精。逍遙哥哥，你怪我吧！你恨我吧！這本來就是我應得的報應。」

凌逍遙道：「我不怪妳，我只恨自己不能早日遇見妳，將妳從火窟中救出來。」

羽黑曇哽咽道：「這不是你的錯。是我，一切的罪魁禍首是我。」

凌逍遙黯然不答，過了半晌，才道：「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為了復仇，可以如此不惜一切，將身為人的尊嚴與意志都出賣了。小曇，妳比芥川龍一郎還要可怕。」

羽黑曇顫聲道：「逍遙哥哥，你……會離開我麼？」

凌逍遙硬起心腸，不去瞧她。羽黑曇幽幽一聲嘆息，道：「當日我之所以找上了你，要你們隨我同行，最初的原因，其實是要你們替我擋災。但是和你們朝夕相處，我漸漸感受到人情溫暖，甚至我感到自己一顆心已牢牢繫在你身上了。我知道這輩子不能沒有你，倘若你離開了，我也活不成了。所以，我不能讓你離開，唯一個辦法，就是……」突然間攬住了凌逍遙肩頭，將他按在石壁上，湊過櫻口便要吻他。

凌逍遙見她雙唇霎時變成了深紅色，知道這便是令江湖人聞之喪膽的『闇魂之吻』，心中悚然一驚，隨即釋然，面露微笑，閉上雙目，靜靜等待死亡來臨。

羽黑曇怔然睇著他，心想：「這般一個玉面郎君，何以我竟然狠心如此，要他今日死於非命？」胸口一酸，伸手在腳下凸出的石塊轉了幾圈，只聽軋軋聲響，盡頭石壁開出一道小徑，石穴中陡然一片光亮。

羽黑曇冷冷的道：「你走吧！否則我怕自己回心轉意，又會來殺了你。」

凌逍遙微笑道：「妳知道的，我根本不怕死。」

羽黑曇聞言，胸口劇痛如絞，道：「逍遙哥哥，你為什麼要這麼好？倘若你再壞一點，或許我就不會為你癡狂了。」

凌逍遙柔聲道：「小曇，我知道妳想哭，我的肩膀借妳，妳先哭一場吧，哭過之後就會好些了。」
羽黑曇聽見他溫柔無限的話聲，再也按捺不住了，撲倒在他懷中，全身顫抖，泣不成聲。凌逍遙輕輕撫著她頭髮，柔聲道：「咱們一起出去，再也不要理會那些煩惱。」

羽黑曇抬起一雙淚眸，眸心閃著堅定的光芒，道：「逍遙哥哥，無論你接不接受我，這輩子我都離不開你了。」

凌逍遙攙起她來，輕輕嘆了一聲，道：「我們走吧。」攜著他踏入小徑，並肩而行，二人都不再發話，也不再瞧向彼此。

忽然間，凌逍遙抱著她打地一滾，同時抓起地上碎石，朝一株大樹擲了過去。只聽一聲慘呼，樹皮撕下，一人顫巍巍的跌了出來。他斷了一隻手、一條腿，五官不全，遍體鱗傷，全身是血，正是芥川龍一郎。

龍一郎惡狠狠瞧著羽黑曇，嘶啞著嗓音道：「妳……妳好……」這一開口，又是噴泉般的鮮血溢了出來。

羽黑曇又驚又怕，顫抖著拔出武士刀，直指著他。

龍一郎全身被火藥炸傷，已命若游絲，眼見兒女三人全數罹難，身首分離，死狀極為悽慘，忍不住兇性大發，拚著最後一口氣衝出石室，摸索著幾條路徑，竟鬼使神差的通到室外，不想會在此地和二人狹路相逢。他激動之下，用盡餘力，在樹皮後用十指向二人彈了十撮「玉赤蠱粉」。

龍一郎胸口中石，那是貫注凌逍遙內力的一枚暗器，威不可當，身子幾晃，登時斃命。凌逍遙見他倒地，心中一寬，雙手撐地，便要站起，突然感到左肩一麻，跟著眼前一黑，全身酸軟，便要暈厥。

羽黑曇擅使毒物，見此情狀，已知適才的毒粉有一撮已沁入凌逍遙肌膚，武士刀「噹啷」落地，心下一片冰涼。

羽黑曇略一定神，走到龍一郎屍身旁，想要搜出解藥，但是搜了半晌，卻只摸出瓶身碎片，藥瓶被火藥炸得支離破碎，解藥更被血水沖得消失無蹤。羽黑曇霎時腦海一片空白，腳步踉蹌，險些摔倒。她完全想不到自己一手促成這項計畫，到頭來竟累得凌逍遙死於非命。芥川家使毒何等高明，若不立時服用解藥，轉眼便會劇毒攻心，到時便得解藥也回天乏術。

凌逍遙此刻也明白自己中了劇毒，躺在地上，意識迷糊，左肩麻木感漸漸擴散，他知道等到麻木感散到心窩，自己這一生就這麼結束了。

霎然之間，他想起了結拜大哥墨貍，想起了爽朗豪邁的林萍珊，想起了中原的眷屬們，當然也想起了夢中那神秘少女。但是這一切，都將隨著自己的腳步，到達另一個世界去了。

「妳是誰？為何要來到我夢中？現下我便要死了，妳能告訴我了麼？」凌逍遙耳邊不斷縈繞著這句話，似乎想藉此召喚出那夢中少女，將自己對她的迷惘與眷戀傾吐而出。

羽黑曇跪坐在凌逍遙身邊，柔腸寸斷，真想放聲大哭，可是卻哭不出來。凌逍遙朝她莞爾一笑，示意她不必擔憂害怕。羽黑曇慘然瞅了他片刻，突然腦海靈光一閃，登時猶如黑暗中乍見曙光，她更不細思，悽然一笑，柔聲道：「逍遙哥哥，我有辦法救你，你先閉上眼睛，可不許偷瞧喲。」

凌逍遙依言閉上雙目。羽黑曇拔下一枚髮簪，拉開他衣衫，刺破他肩頭血管，將口就上，用力吸吮。凌逍遙心頭一驚，雙目瞠大，只見羽黑曇反覆吸著毒血，吐在地上，地上淺淺一灘黑水，腥臭難當，他心想：「毒血吸入妳口，不是連妳也沾上劇毒？」又急又怕，但是全身都不聽使喚，哪裡掙扎得了？

羽黑曇也不知自己吸了幾口，見吐出來的血呈現鮮紅色，這才卸下胸中大石，長長的吁了一口氣，柔聲道：「芥川家的毒物雖然厲害，但是他們絕計想不到，這世上有人肯不要性命，來救活中毒之人。」

凌逍遙心中大叫：「我不要妳這樣，不要妳這樣。」除了目中閃著反對的淚光，卻是無法表示什麼。

羽黑曇伸手拂去凌逍遙臉上淚珠，輕輕撫著他頭髮，目光柔情無限，臉上愛憐橫溢，悽然道：「我做了那麼多苟且違倫之事，連我都無法原宥自己，豈敢奢望你重新接納我？我一生中雖然擁有無數男人，但卻沒有一個人讓我怦然心動，願意將身心交給了他，包括性命……逍遙哥哥，我這副身軀，原本該是屬於你的，現下我便要死了，唯有讓你看一次，我要你看過我之後，永遠不忘記我。」

凌逍遙怔怔的注視著她，只見她將衣衫一件件褪下，片刻間全身已一絲不掛，淡淡夕陽照在她凝脂般的肌膚上，襯著她超塵脫俗的姿容，直教人瞧得血脈賁張。凌逍遙臉上發熱，只覺一陣頭暈目眩，不敢正視，就怕只是瞧了一眼，便會褻瀆這美麗無暇的胴體。

羽黑曇幽然長嘆，緩緩穿回衣衫，自憐自惜，亦復傷懷，柔聲道：「逍遙哥哥，這世上只有你真心誠意的待我好，也只有你奮不顧身的守在我身旁，小曇今日走到這步田地，實已了無餘憾……」說到這裡，毒性發作，身子幾下搖晃，摔倒在凌逍遙身旁。

羽黑曇側著嬌軀，和凌逍遙四目相對，甜甜一笑，顫巍巍拉住凌逍遙的手，在他手心寫下自己的名字，眼神似在說：「這輩子，你都不能忘了羽黑曇這個名字。」

凌逍遙見她慢慢闔上雙目，口角流過一絲黑血，當真有如萬千利刃在胸口鑽絞，只想大叫：「小曇，小曇。」在內心千呼萬喚，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他呆呆然望著羽黑曇屍身，漸漸眼淚也流不出來了，心也感覺不到痛了……

他便和羽黑曇屍身相伴一宿，深情款款瞧著她的遺容，好似只要自己這麼凝視著她，那麼自己滿心的眷戀就會牽引著她的靈魂，回歸到羽黑曇軀殼，讓她重新復活過來。

他感到夜露侵體，衣不蔽寒，身上僵冷無比，心中的痛苦更是超乎常人想像。漸漸他全身酸麻感消失了，肌肉柔軟了，雙手撐地，緩緩的站起身來，伸手便去抱羽黑曇屍身。

他將羽黑曇半邊臉頰按在自己胸膛，用下顎撫挲著她的頭髮，無聲的飲泣著。在這霎然間，他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多事情。羽黑曇的音容笑貌、夢中少女端然靜立的身影，兩者之間，似乎存著微乎其微的關聯性。究竟羽黑曇像夢中少女？還是夢中少女像她？一時間凌逍遙分不清楚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浮現這奇怪的念頭，更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麼。羽黑曇已經離開了，一切都是過眼雲煙了，還有那追究真相的必要麼？

他無意識的橫抱著羽黑曇，找到了神仙姊姊的墳墓，在旁邊掘土安葬了。這日又和羽黑曇墳墓相伴一宿，黎明時才踽踽涼涼走回海邊沙灘，見芥川家雇的座船仍然停在海灣，於是將島上變故雲淡風輕的說了，命舵工開船駛了。

他回到岸上，信步行走，不久之前，自己還和墨貍、林萍珊一起風塵漂泊，笑談英雄豪傑，追述古今往來，何等暢懷？便在那一日，在一間客店邂逅羽黑曇，柔情蜜意，盡在不言中。但景物依舊，轉眼間已人事全非，秋葉轉紅，放眼蒼茫，只有一隻白馬相依為命，沐著秋風，身上說不出寒冷，心中說不出淒涼。

終於，他再也不想走下去了，到一家酒肆買了幾罈酒，獨自來到一座海灣，望著滿天繁星，淒淒涼涼的度過一晚。

也不知睡了幾時，忽聽一個柔和的聲音道：「小七，小七。」凌逍遙慢慢睜開雙目，循聲望去，一雙湛藍杏眸，一張白皙無暇的臉蛋，嘴角噙著燦爛微笑，竟是華霜！

他翻身坐起，一驚脫口：「霜姊姊。」環顧四周，確定自己還在東瀛，不禁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發夢。他伸手揉眼，捏了臉頰一把，感到痛覺，呆了一陣，喜道：「霜姊姊，真的是妳。妳怎會出現在這兒？」

華霜下顎微揚，道：「當然是來找你們啦！想不到我一著陸，頭一個便遇上你這鬼靈精。咦，墨貍和林姑娘呢？」

凌逍遙眸心一黯，道：「我不知道。」

華霜見他神色有異，忙道：「是不是發生什麼事了？小七，你的臉色不太好看。」說著伸手摸他額頭，確定一下有沒有發燒。

凌逍遙苦笑道：「先說妳的事吧！霜姊姊，妳怎會來到東瀛？還有妳臉上的暗疤都不見了。」

華霜微笑道：「說來話長。」

凌逍遙接口道：「那就慢慢說吧！」

華霜坐在他身旁，行雲流水的道：「那日目送你們出海後，我便回到姥姥身邊。過了幾個月，她便撒手人寰了，頓時我失了依靠，卻又不想回到崑崙山，於是便獨自在江湖闖蕩。不知是幸還是不幸，一日我遇見一名怪尼姑，自稱什麼南海神尼的。哼，五湖四海的奇人異士，我華霜推舉她作首。你知道麼？那老尼姑上了年紀，想要找個人作徒弟，她走遍天南地北，一無所獲，直到遇見了我，說什麼我是塊上等料子，又是孤苦無依，乾脆陪她回返南海，她將以畢生絕技傾囊相授。我當場便一口斷拒她了，不料她反道：『妳不相信我的真本領？那好，我便在半個時辰之內醫好妳臉上的暗疤，如何？』」

「我如何才肯相信？她一連催促，碰了我幾個釘子，最後不耐煩了，索性點了我穴道，硬是要醫治我的臉。我實在無可奈何，只好任由她在我臉上塗塗抹抹，想不到當真不用半個時辰，我臉上的暗疤紫瘡都奇蹟似的消失不見了。我驚奇逾恆，對著鏡子照了又照，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是我的臉。這下可教那老尼姑得意非凡了，於是她又開始動起收徒弟的念頭。我一味不依，索性離鄉遠遁……」
凌逍遙插口道：「那南海神尼神通廣大，妳是如何才擺脫她？」

華霜一笑，道：「我在明，那老尼姑在暗，我左思右想，終於想到一條妙計。一日傍晚我雇了一輛馬車，命車夫載我到東區郊外，我料定那老尼姑定隔著一段距離緊追不捨。等她跟著馬車轉過郊外的小丘，原本備好的十幾輛馬車各向四面八方駛去，她一時間便不知道該追哪輛車了。」

凌逍遙笑道：「我想那南海神尼定是氣得猛跳腳。」

華霜道：「可不是？卻說我離鄉遠遁，雇了艘小船來到東瀛。誰知半途中颳起暴風雨，將座船打得沉了。」

凌逍遙本聽得津津有味，這時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妳沒事吧？」

華霜道：「你瞧我模樣，像是有事麼？小七，你知道麼？原來不出中原，竟不知世界是這般遼闊。正當我發生船難時，模糊中只見一人騎在海浪上，朝我這疾速衝來。我還道我眼花了，定睛望去，那人原來是騎在一頭海豚上。他說自己在一個無名小島長大，沒有什麼朋友，一生和那海豚相依為命，那頭海豚叫作小乖，是他唯一的朋友。我們在海豚背上漂泊半天，風塵僕僕的來到陸地，想不到我一踏上岸，竟會和你不期而遇。」

凌逍遙道：「霜姊姊，看來妳這兩年內發生不少異事。先是恢復美貌，跟著又遇到一位海上奇人，乘著海豚，遨遊大海，不過妳為什麼不返回崑崙山呢？」

華霜幽幽的道：「很早之前，那裡便已不屬於我了。我若貿然回去，只是徒增苦惱，亦復何益？況且四海為家，也沒什麼不好，現下我一個人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那才叫真正快活呢！小七，你怎麼了？我瞧你一直悶悶不樂的，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你不介意的話，就告訴霜姊姊吧！」她只比凌逍遙長了三歲，但一個照拂，一個仰賴，卻像是長姊對待稚弟一般，語氣充滿了和藹親厚。

凌逍遙胸頭一酸，舉起一罈酒仰首喝下。華霜蹙眉道：「我大老遠來這裡可不是為了瞧你喝酒的。你要喝的話，我這就陪你。」說著挑起一罈酒，拍去泥封，雙手抱著喝了一口。

凌逍遙忽道：「霜姊姊，我是個負心薄倖，見異思遷的人。」接著便將自己邂逅羽黑曇，和對夢中少女那種撲朔迷離的眷戀感，又將自己和墨貍吵架的事簡略說了。他娓娓道來，想起羽黑曇為救自己慘死，忍不住唏噓落淚。

華霜怔然聽著，心想：「原來他還沒回復記憶。」見他淚流滿面，便掏出手帕遞給了他，微嘆道：「小七，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我也不知道該不該把那件事告訴你。我現下只問你一句，你到底愛不愛羽黑曇？」

凌逍遙抓著頭髮，甚是煩躁，道：「我不知道。我的腦海一會出現小曇，一會又出現那夢中少女。我跟小曇在一起的時候，誰都不會想起，我在夢中幽會那少女時，也是不會想起小曇。霜姊姊，似我這樣的人，是不是十分可惡？本來愛一個人，就是要對她情有獨鍾的啊。而我，而我，直到小曇死了，我卻仍然不明白我的心。」說著抓起酒罈一陣猛灌。

華霜凝視他半晌，突然拉著他手，站起身來，道：「我帶你回中原。」

凌逍遙無意識的跟著她走了兩步，愕然道：「現在？」

華霜道：「我告訴你了，只有回到中原，去見那人，你就會徹底明白。」

凌逍遙正想問：「哪個人？」冷不防一雙人影閃了過來，一個熟悉的男子聲音道：「不可以。」正是墨貍和林萍珊。

凌逍遙喜道：「小貍子，小朱……」下面的「兒」字硬生生卡在喉嚨。林萍珊一雙眸子黯淡無光，顯然已經失明了。

墨貍竟對他視而不見，走到華霜面前，道：「華姑娘，咱們可否到一邊詳談？」

華霜瞧了凌逍遙一眼，道：「小七，無論如何，我一定帶你回去。」這句話與其說是給凌逍遙聽，不如說是針對墨貍而來。

凌逍遙茫然望著墨貍和華霜漸漸走遠的背影，直覺二人一定有事相瞞。他握緊雙拳，暗自下定決心等會兒一定要問個明白。他扶著林萍珊坐在沙灘上，想問她為何失明，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林萍珊側耳傾聽，道：「小曇呢？怎沒聽見她聲音？」

凌逍遙低聲道：「她已經死了。」

林萍珊「啊」的一聲驚呼，道：「發生什麼事？」

凌逍遙見林萍珊雙目失明，已十分難過，此刻又聽得林萍珊關切殊殷的問候，一時悲從中來，咬著牙竭力忍著抽噎之聲。

林萍珊嘆道：「這一切都是命。」

墨貍和華霜走到四丈許外一株大王椰子樹下，回頭見二人身影已化為小小的兩個黑點，墨貍便開門見山的道：「華姑娘，妳究竟在想什麼？」

華霜道：「這句話應該是我問你才對吧！墨貍，你以為你能瞞小七一輩子麼？難道你不知道他此刻正陷在鏡兒和羽黑曇間徘徊不定，痛苦掙扎？中原才是他的歸宿，鏡兒才是他注定的另一半，他遲早都要回去面對一切。」

墨貍道：「話雖如此，但這麼早便剝奪他逍遙快活的日子，豈不是太殘忍了？」

華霜道：「逍遙快活？你從何處看見他逍遙快活了？羽黑曇為他喪命，他卻不明白自己是否真的愛她，這對小七來說是多麼一件慘痛的事？若要了結他的痛苦，只有帶他回到鏡兒身邊。」

墨貍插口道：「他見到鏡兒，想起那些殘酷不堪的過去，不是更加痛苦麼？」

華霜道：「愛，能夠包容一切，時間，能夠淡化傷痕。我敢告訴你，小七從頭到尾愛的都是鏡兒。他失憶之後，腦海仍遺留著鏡兒的零碎影子，他的潛意識讓他每晚都夢見同一個女孩。但是他卻偏生想不起來，於是他自然而然便將小曇當作鏡兒，只是他卻不知道。現下小曇死了，他十分想不開，在東瀛的一切就該徹底落幕了。你懂麼？」

墨貍咬牙道：「妳以為妳很了解小七麼？小七回到中原，要面對的不是只有鏡兒而已，還有黑白兩道的追殺、幕後黑手的羅織陷害、凌野薑之死、更有他被人欺侮的事。」

華霜凝視著他，道：「我只能告訴你，無論如何他都得面對現實，一旦命運來臨，誰也逃避不了，有朝一日他會想起過去。只有坦然面對，才能化解他悲慘的宿命。」

墨貍登時啞口無言，只聽華霜又道：「他逃避了兩年，該是時候面對現實了。男子漢大丈夫，困難當頭，豈可裹足不前？況且他如知道自己忘了鏡兒，他會作何感想？不妨易地而處吧！假若你忘了心愛的女子，你會如何？」

墨貍道：「我會恨不得一刀殺了自己。」

華霜道：「是啊！你和小七友愛深篤，為何都不設身處地的替他著想？你口口聲聲為了他好，但你卻一味駐留原地，不把目光放遠一點。我告訴你，你這樣是害他不是幫他！」

墨貍眉頭深鎖，她每句話都如重鎚擊在心頭，將他思緒弄得一團混亂，道：「華姑娘，可不可以給我一些時間？」

華霜道：「隨便你，無論你反不反對，我都一定帶小七走。」語畢，邁步走回原地。

凌逍遙正和林萍珊說起分別後的變故，聽見腳步聲，卻只見華霜一人，便道：「霜姊姊，怎不見小貍子跟妳一道回來？」

華霜沒好氣的道：「算了吧！我才懶得理睬他呢。」走到林萍珊面前蹲下，問道：「林姑娘，可否讓我瞧一瞧妳眼？」

林萍珊頷首應允。華霜用兩指撐開她左右眼皮，皺眉凝思，表情甚是古怪。凌逍遙急道：「霜姊姊，小朱兒的失明有得治麼？」

華霜正要開口。林萍珊衝口道：「連松蒲島居那樣出類拔萃之人都說沒希望了，你想還有得治麼？」

凌逍遙愕然道：「怎麼妳也識得島居小姐？」

林萍珊道：「若非她大力相助，我和小貍子早就死於非命了。」凌逍遙聞言，心下驚異交集。

那日林萍珊和墨貍在楓林中被五個隱身人攔住遁路，其中一名身材嬌小的隱身人目發藍光，一霎也不霎的盯著林萍珊雙目，林萍珊只覺雙目猶似火燒，忙伸衣袖去揉，這一揉，只覺目中不斷有黏液滑落，模糊中竟見雙手沾滿了鮮血。她尖呼一聲，眼前盡是白影飄來晃去，片刻間白影隱沒，只剩下一團漆黑。

她只嚇得六神無主，大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瞧不見啦……」一陣激動過度，身子幾晃，摔倒在墨貍腳邊，暈了過去。

墨貍吃了一驚，攙著她上半身，道：「小朱兒，妳……妳……」只見她雙目不斷溢出鮮血，染紅衣襟，霎然間他也驚得目瞪口呆，喃喃道：「怎會……怎會如此……」略一定神，站起身來，喝道：「小朱兒跟你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們為什麼要下此毒手？」

五人雙手籠在袖中，肅然向墨林二人凝望，默不作聲，忽然間一齊抽出袖中雙手，向二人射出一叢黑茫茫的暗器。

墨貍大吃一驚，抱著林萍珊打地一滾，只聽啪啪聲響，暗器釘在他身旁，卻有幾枚未能避過，射中他肩頭和腰眼。

墨貍正想大罵，片刻間便覺傷口麻癢難當，並有黑血不斷滲出衣衫，知道暗器餵有劇毒，在那瞬間，他腦海轉過一個念頭，便是顧不得性命難保，也要林萍珊安然脫困。他一手托著林萍珊腰肢，一手撐地站起，顫巍巍走了幾步，突然腳下踉蹌，俯伏著摔倒在地。

眾隱身人見他摔跌，目中似有得意之色，其中一人衣袖輕揮，一群金蛾翩然飛出，夾帶著一片金霧向墨林二人鋪天蓋地的罩去。

便在此時，忽然一個黃衫女子凌空降落，水袖一揚，那群金蛾立時墜地斃命。她對眾隱身人一眼也不瞧，似乎將五人當作空氣，逕行向墨林二人而去。墨貍驚喜不定，道：「島居小姐，是妳。」那黃衫女子正是松蒲島居。

島居向墨貍兩處傷口瞧了一眼，水袖飛出兩條絲線，將暗器拔了出來。隨即從腰間取出一枚藥丸，遞給墨貍，道：「吞了。」墨貍依言吞下藥丸，片刻間麻癢大消，黑血頓凝，便似從未受傷一般，這顆藥丸當真不可思議。

島居向林萍珊雙目一瞥，道：「滅靈之瞳。」

墨貍奇道：「滅靈之瞳？那是什麼？」

島居不答，回頭起身，由左至右向五名隱身人冷然瞧去，道：「芥川次、芥川藤洢、芥川靈玥、芥川白煜、芥川宮奸岱。枉你們身為一流隱身人，卻這般濫傷無辜，為所欲為，真教同樣也身為隱身人的我，替你芥川家感到極度不齒。」

芥川家五人聽見這陌生女子隨口便道出自己姓名，均是暗吃一驚。島居又道：「芥川靈玥，妳自己練那『滅靈之瞳』，弄得雙目黯淡無光，看不見色彩，便要全天下女子都和妳一樣。妳心胸如此狹窄，過去不知害慘多少女子。」

芥川靈玥自她開口說話時便目發藍光，鎖住島居雙目，滿擬她定會當場失明，不料島居臉上肌肉一下也不牽動，語出如流，雙目更是毫無異狀。五人相互交換一記眼色，飛身圍住了島居，在她身邊快步遊走，片刻間已消失無蹤。島居更不打話，牽動及地的兩幅水袖，緩緩盤膝而坐。

島居雙目直視遠方，神色淡然，渾不將五人當一回事，忽然間四下光華流動，一波波毒針射出，將島居周身退路圍得密不透風。島居聲色不動，兩幅長袖中抽出萬千線絲，在身周舞成無數光圈，將所有銀針纏在絲中，紛紛射回原地。

她露了這一手，不過只是瞬息間之事，隨即線絲收回，又是尋常的兩幅衣袖。便在此時，五人陡地現身，雙腕套著手甲鉤，向島居周身要害襲去。島居並不起身，身子滑了一圈，白光閃處，突聽一片叮噹聲響，悠然不絕。響聲未過，島居袖出線絲，裹住不遠處一株楓樹樹幹，人已借勢向後盪退丈餘，穩穩的落在林中深處。

原來這一記長聲乃由一百下極短促的連續打擊組成，島居只不過滑了一圈，便以袖中薄劍在五人手甲鉤上擊了五十下，然而五人守得滴水不漏，分別又還了十招，雙方在傾刻間已拆了一百招，這一百招又組成了一記清脆長聲，在墨貍耳邊聽來，不過只是尋常兵刃碰擊的迴響罷了。

島居方才落足，只聽噹啷聲響，五人手甲鉤上的鋼刺斷了半截，紛紛落在地上。然而島居袖中薄劍完好如初，她以一敵五，片刻間便分出高下。

島居道：「該輪到我反擊了。」一語方畢，人已在丈外，揮動兩幅水袖，袖中線絲抽出十尺有餘，將五人罩在核心，乍看之下，便似一面天羅地網在半空中奔騰飛舞。

墨貍只見島居落足後便寸步不動，只是揮舞著袖中絲線，端的是意態閒雅，雍容翩逸，反而眾隱身人在線網中大呼奔走，迭遇險處，倍感支絀，原來每個人身周都有上百條絲線包圍，只消有發射暗器的任何舉動，絲線立時便撲上身來，死命纏住。島居袖中絲線極其強韌，又暗藏毒液，無論如何都掙脫不得。

突然間兩聲驚呼破空而出，芥川次、藤洢手足已被絲線纏住，另外三人不及救援，慌不迭的閃避絲線攻擊，但一顆心已被二人驚呼聲擾亂，險些便被線網困住。三人正倉皇間，猛見芥川次、藤洢二人沖天躍起，半空中身子滴溜溜一轉，一叢毒針像是天女散花般射向林中每一處。三人大吃一驚，知道是島居以線絲操控二人，向芥川家三人發射毒針，手法曼妙絕倫。三人眼見毒針射來，偏生被線絲纏得騰不出空間閃避，劣勢當真迫在眉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