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芥川家隱身人》

卻說那晚凌逍遙和墨貍大吵一架後，隔日便向無人島出發，當晚二人就在一座漁村借宿，準備天光後啟程。

羽黑曇在跑，賣力而無止境的奔跑。她身後有一雙鬼魅般的大手，不斷的向她逼近，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幽邃死黑，並且有股漩渦也似的壓迫感，鋪天蓋地的席捲而來。

她放聲大叫：「救命，救命，逍遙哥哥，逍遙哥哥，你在哪兒？」便如深宵夢魘，任憑她千呼萬喚，總是發不出半點聲息。

依稀聽得有人叫喚自己的名字，聲音忽焉在東，轉眼又向西去，忽又天南地北的旋轉起來，就像有一群人伏在四周，此伏彼起的吶喊戲耍。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惶恐，每聽到自己的名字被喊了一聲，心就不由自主的跳了一下。聲音慢慢的擴張響亮，像是夜霧一般從四面八方一點一滴的吞噬自己周身，她耳畔嗡嗡作響，眼前無數人影穿來插去，男的、女的、醜的、俊的……全部擠成一團，對她咧嘴大笑。

「爸爸，媽媽！」她眼前突然出現一片紅霧，不，那不是霧，那是血，那是爸爸媽媽的鮮血。

烈焰吞滅了一座雄偉的大宅子，襯得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有如白晝，一地裡血跡斑斑，屍首枕藉，放眼望去，全都是自己的親人。她便如一尊木雕泥塑，呆呆的站在當地，渾忘了動彈，也忘了哭喊，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

突然之間，耳邊鑽入一縷幽幽細細的聲音：「羽黑曇，羽黑曇。」每喊一個字，距離就靠近一分，到後來似乎便在自己背後，同時背脊一陣冷颼颼的，原來是出了一身冷汗。

羽黑曇只聽得毛骨悚然，深深吸了一口氣，猛地回過頭來，映眼便見一對死氣沈沈的金魚眼牢牢的貼著自己臉孔。眼前那人披頭散髮，臉色蒼白如紙，但嘴唇卻是青中泛紫，好似中了什麼劇毒，一臉怨氣衝天，全身上下透著陰森森的寒意。他喉中發出「咕咕咕」的乾枯聲音，伸長了雙臂，舞動著十根尖銳的指甲，想要掐住羽黑曇的頸子。

羽黑曇只嚇得魂飛魄散，雙目瞠得斗大，好似遇上畢生一件最可怖最忌憚之事。那人……那人竟是死在神社裡的錦衣公子。

那錦衣公子幽幽的道：「羽黑曇，我死的好慘，我死的好慘，妳不僅害死了我，還將我的屍體藏了起來，羽黑曇，羽黑曇，妳還我命來。」

羽黑曇顫聲道：「別過來，別過……」一語未畢，驀地喉嚨一緊，已被他伸手掐住。他不斷加緊雙手力道，愈來愈緊，愈來愈緊，羽黑曇就快要不能喘息了。

迷糊中，隱約聽見一個溫柔的嗓音不斷叫喚著自己，霎時間一陣頭暈眼花，不知不覺像是墮入了五里迷霧中，讓她辨不清此刻的方向。她的爸爸、媽媽、哥哥、姊姊從一團氤氳霧氣中無聲的邁步出來，全身都是血，流不盡的鮮血；然而同時那道溫柔的嗓音，像是空谷中持久不絕的回音，在她腦海逐漸擴散，晦暗的心境登時透出一絲曙光，讓她找回一股溫暖熟悉的安全感。

羽黑曇大叫一聲：「逍遙哥哥！」驀地一驚清醒，身著床，胸有褥，原來是一場惡夢。

凌逍遙坐在床緣，伸手扶她坐起，柔聲道：「別怕，我在這兒。」見她出了一頭冷汗，於是伸袖替她抹拭乾淨。

他原本打地鋪作眠，被羽黑曇惡夢中突如其來的哭喊聲打散了睡意，但見她五官糾結成一團，不斷掙扎著想要逃離夢魘，口中溢出破碎而無助的聲音，模模糊糊的，聽不出個所以然。

羽黑曇凝視他片刻，目光由恐懼變為柔和，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將臉蛋深深藏在他懷中，道：「逍遙哥哥，我怕，我怕。」

凌逍遙輕輕的拍著她的背脊，道：「別哭別哭，沒事了，逍遙哥哥會永遠陪在妳身邊的。」

羽黑曇泣道：「逍遙哥哥，怎麼辦？我還是好怕，你一直抱著我，不要推開我。」

凌逍遙溫言道：「傻瓜，我怎麼捨得推開妳？有我在，妳還害怕什麼？」

羽黑曇顫聲道：「我夢見……我夢見爸爸、媽媽他們……他們全都死了，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一個，他們……他們為什麼要拋下我？他們都不要小曇了，他們都不要小曇了……」沒發覺自己漸漸語無倫次。

凌逍遙道：「他們沒有拋下妳，這只是一場夢，夢醒了什麼都不存在，妳別杞人憂天了，妳這樣我會很擔心的，別讓我擔心好麼？」

羽黑曇抬起一雙朦朦朧朧的淚眸，道：「假如這個夢境是真的呢？又或者現下在你面前的根本不是你所想的那個羽黑曇，你會怎麼樣？」

凌逍遙一怔，道：「這世上只有一個羽黑曇，而我一生也只能鍾情一個人。」

羽黑曇心頭微微一寬，幽咽道：「我只怕哪一日你再也不喜歡我了，我只怕……只怕我不能再這般偎在你懷裡，不不，我不要有那一天，我不要有那一天。」

凌逍遙道：「別胡思亂想了，趕明兒就要坐船啦，趕緊養足精神，趁早將那筆寶藏挖出，好解救妳家的危機。」

羽黑曇喃喃的道：「我家，我家，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到家？」

凌逍遙輕聲細語的安撫幾句，將她身子平置在床，蓋妥了被褥，羽黑曇忽然抓住他的手，道：「逍遙哥哥，你瞧著我到睡著好麼？」語氣甚是哀懇。

凌逍遙微微一笑，道：「我正有此意。」

羽黑曇報以一笑，怔然望著他片刻，才戀戀不捨的閉上雙目。凌逍遙坐在她身邊，靜靜的看她睡著，才躺回地鋪補眠。

羽黑曇忽然睜開雙目，深情款款的凝視著他的睡容，心中偷偷的嘆了一口氣，隨即將視線不著痕跡的移至窗口。

窗外不遠處一株大松樹下，像蝙蝠般倒掛著三條人影，都是黑衣蒙面人，正用奇異的目光監視著屋內一舉一動。

羽黑曇故作不見，一翻身，側臥而眠，嘴角藏著若有似無的一抹勝利微笑。

天明後凌逍遙和羽黑曇雇了艘小船，命掌舵直駛向南。舟行一日，二人從船艙中向外瞧去，只見白天的日頭、晚上的月亮總是從左舷上升，顯然座船是徑向南行。

這兩日羽黑曇有時候總是心不在焉，凌逍遙都看在眼裡，只覺她好似有什麼心事隱瞞著自己，不由得老大納悶。他幾次三番想要試探詢問，卻又心想羽黑曇若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也不會自顧自壓在心上而不願對自己吐露。

凌逍遙坐在後艙中，一會起身踱步，一會佇足船尾，用手遮住耀眼的日光，眺望著浩瀚無邊的海域，竟是坐立難安。羽黑曇挨到他身邊，道：「什麼事令你心神不寧？」

凌逍遙道：「我不知道，總覺心裡十分不祥，好似有什麼大事即將發生似的。」

羽黑曇道：「定是你太多心了，咱們已到了海上，轉眼便將降臨無人島。這一片茫茫大海，放眼望去就只有一葉孤舟，難道海底的海龍王、蝦兵蟹將還能跟咱們為難麼？」

凌逍遙微微一笑，道：「說得也是，想不到平素拘謹莊重的大小姐竟為了讓我安心，講了一個笑話給我聽。虧妳也想得到海龍王、蝦兵蟹將。要是真的有海龍王，我拿竹棒兒將他挑在船桅上，咱們這艘小船，豈不威風？」

羽黑曇失笑道：「我從不知道你竟這般神通廣大。」

凌逍遙沐著海風，見她瘦削的身子微微抖顫，於是褪下外衣，罩在她身上，道：「這兒風大，妳怎不回船艙去？」

羽黑曇低聲道：「我想再多瞧你一眼。」

凌逍遙道：「我就在妳身旁，妳想瞧我隨時都行，何必冒著海風過來陪我？要是著涼了怎麼辦？好吧！咱們就一起回船艙。」說著攜她手便走。

羽黑曇紋風不動，凌逍遙攜了個空，回顧愕然，只見她目不轉睛的瞧著自己，幽幽的道：「逍遙哥哥，你對我真的很好，這世上只有你一人推心置腹的對待我，不會甜言蜜語的討好我，倘若一日你離開了我，我真不知該如何活下去？」

凌逍遙柔聲道：「妳怎麼又說那種傻話？無緣無故的，我怎會離開妳？」

羽黑曇盯著他道：「要是我做錯了什麼事，讓你感到不痛快，你會不會離開我？」

凌逍遙和她臉蛋相距不過數寸，只覺她吐氣如蘭，蕩人心魂，忍不住便想摟她一把。忽然間，他迅速轉移面向，縱身躍上船桅，叫道：「有人。」

羽黑曇隨口道：「想必是一艘漁船吧！」

凌逍遙極目片刻，道：「不對，一般漁船，不可能散發這麼強烈的殺氣。」

羽黑曇臉色一變，道：「芥……芥……隱身……」

凌逍遙躍下甲板，袖出竹棒，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在這遼闊海域中，唯一能做的，便只有放手搏命，拼一死戰。」

說話間一艘黑色大船已出現在海面上，以異乎尋常的速度向此航來。凌逍遙心頭一凜，道：「好快的速度。」極目望去，只見一名青袍怪客負手立在船頭，身後站著三名男女，旁邊還有十個武士持刀守護。

黑船漸漸接近小船，已能看清船上眾人的面目。那青袍客髮長及腰，面白如紙，雙頰各有三條殷紅血痕，自眼底劃至臉緣，一張臉似男似女，相貌極為清秀，身形極高極瘦，便似一根竹篙子。他身後站著兩男一女，男的瘦削，女的嬌小，五官依稀，似乎是親兄妹。

羽黑曇吃了一驚，脫口道：「芥川龍一郎、白煜、宮奸岱，還有……芥川靈玥。」轉眼間黑船已駛到左近。

凌逍遙向敵船凝望片刻，道：「小曇，咱們上了黑船。」

羽黑曇顫聲道：「這是……為……為什麼？」一抬眼，只見那兩男一女將短笛湊在唇上，對準了小船上的水手和舵工，便欲發射毒針。

凌逍遙道：「這是咱們和芥川家的恩怨，不該牽扯到無辜百姓，況且上了大船，反而比待在小船有利多了。萬一敵人見咱們不肯束手就範，惱將起來，說不定這艘小船連同咱們都要葬身海底了。」說著托著羽黑曇柳腰，足點船舷，湧身一躍，施施然上了黑船。

船上十名武士見他到來，大聲叱喝，手持武士刀向他砍去。凌逍遙身在半空，腰肢一扭，竹棒在身周畫出一片碧影，將十柄武士刀盡數擊落海中。眾武士大吃一驚，凌逍遙左足勾住船桅，出棒如風，向四面八方橫掃而去。眾武士只覺勁風撲體，身不由主的向後摔跌，閉氣暈去。

凌逍遙足未著地，便在傾刻間敗敵十人，端的是震古鑠今，不可企及。豈知芥川家四人神色自若，那青袍客依然眺目大海，身後那兩男一女雙手籠袖，肅然凝立，好似渾沒瞧見方才的打鬥般。

凌逍遙和羽黑曇站在甲板上，屏息凝神，一瞬也不瞬盯著對方四人。羽黑曇悄無聲的推出半截武士刀，漸漸劍拔弩張，轉眼間便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廝殺。

凌逍遙知道今日之勢非常不利，己方只有兩人，對方人數卻多出一倍，且個個都是絕頂高手。他心想：「若要脫身，只有抓住對方任何一人作為要脅。」

突然間，一道青影如箭離弦般疾射向前，登時捲住那青袍客芥川龍一郎的腰肢，正是凌逍遙的竹棒。凌逍遙沒料到對方竟不知閃躲，任由竹棒欺上自身，不禁微微錯愕。他竹棒一射一捲，不過是瞬息間之事，他知道自己佔了先機，不容錯失，當即竹棒一甩，身子順勢向前疾衝，右手反勾擒拿，便要抓他手腕。

忽然他眼前一花，龍一郎已消逝無蹤。光天白日之下，一個人便似憑空蒸發，消失的不留痕跡。凌逍遙驚詫之餘，側耳傾聽，四周寂然無聲，便連一絲潮聲風聲也沒有。

那兩男一女從適才便肅立不動，忽然間拔地而起，轉瞬間抄過凌逍遙兩側，向羽黑曇俯衝而去。凌逍遙絕不料敵人速度竟迅捷如此，正要轉向助陣，冷不防一陣叮噹叮噹聲響，半空中撒下一面大漁網，網上遍生倒鉤，鉤上發出碧油油的光芒，顯然餵了劇毒。凌逍遙駭然之餘，急忙縱身後躍，漁網兜了個空，倒鉤盡數釘在甲板之上。

他縱身後躍，背脊剛貼到船桅，忽覺頂上勁風颯然，竟是龍一郎雙足攀在船桅上，身子一截一截的俯衝向下，左手套著手甲鉤，猛向自己戳來。凌逍遙倉皇退步，百忙中出棍抵禦，鉤棒相交，凌逍遙霎時胸口氣血翻湧，借勢向後飄出數丈有餘。不料龍一郎如影隨形，轉瞬間似乎掠過凌逍遙周身，隨即又見他橫掛在船桅上。

凌逍遙一顆心卜卜狂跳，只見龍一郎手中握著一叢頭髮，原來他在這一去一返之際，已將凌逍遙一叢頭髮削落。龍一郎將頭髮湊進口邊，輕輕一吹，髮絲登時注滿了力量，向凌逍遙射去。凌逍遙揮棒舞成一團勁風，將來擊紛紛打落在地。

便在此時，船桅上已不見人影。凌逍遙大吃一驚，橫棒護身，環顧四周，忽覺腳下有異，連忙提氣躍起，飛上了船艙。只聽「忽剌剌」聲響，甲板翻開，龍一郎一躍而上，手中忍杖開處，一條鐵鍊猶如靈蛇般向他伸來。但見龍一郎出手根本不成個別招數，似乎只是隨意揮送，便迫得凌逍遙左支右絀。凌逍遙見他出手怪異狠辣，迅捷無聲，勉力擋住對方招術，相互間當真不容一絲疏虞。

這時凌逍遙身上已有幾處受傷，大口喘息，若非他全力守禦，只怕不出幾招便已斃命。龍一郎似乎不想那麼快便殺死對方，繞著凌逍遙飛奔遊走，身法快捷無倫，一會出現在船舷上，一會橫掛在船帆邊，一會又凌空降落，一會又同時在四周出現。

凌逍遙在仙俠谷中見過松蒲島居施展隱術，自是對這詭異莫名的輕功不以為奇，凝目環顧四周，緊握竹棒，感到手心濕膩膩的全是冷汗。

便在此時，忽聽羽黑曇一聲輕呼，側目望去，只見數十枚飛鏢釘住她的衣袖頭髮，將她釘在船舷上。三名芥川家的隱身人悄立她身旁，面無表情的注視著凌逍遙。

凌逍遙心念一動：「小曇武功不弱，她怎能這麼容易就失手？當時三名隱身人圍住她，前後不過半盞茶時光，也不聞打鬥聲，她便失手被擒。難道芥川家隱術當真如此高明？」

凌逍遙在那三人定睛注視下，忽覺手足酸軟，腦袋暈眩，連忙轉移目光。但那三人的目光像是生了根似的，牢牢將他雙眸鎖住。凌逍遙忙運內力克制，才勉強回復心神。

便在這間不容髮之際，忽然他五指下滑，去握棒腰，棒尖畫成圓弧碧影，將兩排毒針彈開，毒針盡數釘在船舷上。便在此時，凌逍遙只覺腦後生風，一條長索從後射來，連忙側頭避讓。索繩掠過他頸邊，繞在船桅上。

這條長索說到就到，乍看之下正如天外遊龍，矢矯而至。但若說是遊龍，亦不免少了那奔雷逐電般的氣勢。凌逍遙知道敵人便在身後，忙不迭的轉身抵禦。他現下唯一能做的便是不斷的擋招，枉他空有一身本領，卻連還擊的機會也沒有。只見龍一郎手握長索，向猿猴般凌空來回飛盪，左手五指搓揉，一片片金粉翩然落下。

凌逍遙知道金粉有毒，棒揮生風，將金粉團團驅散。龍一郎不容他驅散金粉，盪索向他撲來，左袖中飛出千萬銀絲，裹住他竹棒，輕輕一扭，竹棒硬生生被拋出船外。

凌逍遙失了拿手兵刃，猶如盲者失杖，情勢更加不利。他臨變不亂，展開「飄雪浮雲掌」，猱身上前，一招「飛鴻雪泥」，向他胸口抓來。這招乍看之下雲淡風輕，其實暗藏綿綿不絕的精湛後著，有擒有扣，有托有引，實者虛之，虛者實之，柔中帶剛，端的是上乘掌法。

龍一郎拉索向後一盪，輕輕巧巧的避開這一擊，凌逍遙跟著湧身上前，揮掌向他腰眼拍去，轉瞬間二人已凌虛憑空。龍一郎見他跟來，袖中飛出兩顆紫色丸子，在他身前炸開，冒出一團團紫青煙霧，煙霧急速擴散，霎時間已將整艘船都籠罩住。

凌逍遙知道煙霧有毒，正想揮袖驅散毒霧，不料一抬手竟酸軟異常，原來那毒霧一沾肌膚，傾刻間便即作效。凌逍遙全身脫力，頹然墜地，意識卻十分清明。模糊中只見龍一郎身子在半空中忽東忽西，飄忽來去，忽然眼前一花，似乎龍一郎向自己射出兩枚銀輪，也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打地兩滾，兩枚銀輪從他身邊劃過，在半空中兜了個圈子又向他射來。

凌逍遙勉強向後挪了數寸，眼見這兩輪襲來，立時便是開膛破胸之禍。但兩枚銀輪射到他胸前數寸之時，出其不意的偏了準頭，最後擊向他兩幅衣袖。兩輪餘勢未衰，將他拖了尺許，釘在他身後的船艙上。

凌逍遙方才劫後餘生，瞬息間一雙死氣沈沈的金魚眼陡然出現在眼前，正是龍一郎。

龍一郎的臉此時和他相距不過寸許，凌逍遙只覺這人周身透著一股說不出的詭異，一張臉更是白得嚇人，忙欲閉上雙目，但在龍一郎目光籠罩之下，雙目竟不由自主睜得斗大。

龍一郎輕聲呢喃：「好俊秀的臉蛋兒，容鄙人借使。」說著伸手在凌逍遙臉蛋摸了幾把，跟著往自己臉上一抹。

凌逍遙登時張大了口，只見眼前這人修眉俊目，唇紅齒白，一張清秀絕倫的瓜子臉，不正是自己的樣貌麼？但他確實是龍一郎啊！只聽眼前那人道：「睡上一覺吧！」說著輕輕吐了口氣，凌逍遙聞到他口中似蘭似麝般的氣息，登時不省人事。

迷糊中，依稀聽得身旁有男女交談之聲。

「叛黨已全數殲滅了麼？」「是的，一個活口也不留。」「小玥，你們這回幹得漂亮，我們只出動十人，便一舉挑了對方五十來人。將死者名單報上。」「是的。良、島崎、賀別不幸命喪叛黨毒手，次、藤洢則死在一名女隱身人手中。」「是誰？」「小玥不知對方來歷，但是她的隱術，雖然比不上父親高明，卻遠遠凌駕我們。」「平白無故，對方怎會殺了我們的人？小玥，在我面前，妳什麼都不必隱瞞。」「是的，我對一名女子用了『滅靈之瞳』。」「妳不喜歡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太完美了。」

凌逍遙聽到這裡，陡然睜開雙目，但見自己手足被一條細絲牢牢縛住，潛運內力，竟掙脫不得。只聽一個女子口音道：「放棄吧！沒有人能夠掙脫白煜的『千蛛萬蠶絲』，妄想掙扎脫縛，只會使絲中的毒液沁入體膚。」

凌逍遙循聲望去，一個嬌小的女子面無表情的瞧著自己，正是芥川靈玥，也是方才說話的兩人之一。

這芥川靈玥只不過十三四歲年紀，說起話來卻老氣橫秋，若不見她稚氣猶存的面容，倒真要以為是一個走遍江湖，歷經滄桑的女郎了。但見她生得冷豔秀雅，一雙眸子卻黯淡無光，為她的美貌大減色彩。

放眼望去，只見置身在船艙中，龍一郎、宮奸岱、白煜都在，卻唯獨不見羽黑曇。他心下惴惴，道：「小曇呢？」

龍一郎道：「放心，她還沒死。」

凌逍遙舒了口氣，見了龍一郎臉，忍不住道：「你究竟要扮我扮到什麼時候？」

龍一郎道：「煜，你告訴他。」

芥川白煜道：「是的，我父親自習隱術以來，從未以真面目示人。他每回打敗一個對手，便會化成對方模樣，直到再打敗另一個對手為止。一些識得情由之人見狀，就會知道父親適才擊敗了哪個敵人。」

凌逍遙道：「你們東瀛人偏生有那麼多古怪。喂，龍一郎先生，我的臉借你使了，快叫你兒子放了我吧！我打你不過，又落在你船中，左右都是脫身不得了。」

龍一郎道：「你明白就好。」

芥川白煜伸出左手，拇指和食指做了個拈線手勢。凌逍遙感到手足一鬆，半空中似有一條銀絲不斷收入他兩指縫隙間。等到芥川白煜將手籠回袖中，凌逍遙已脫綁縛，可以起身走動了，他向龍一郎道：「小曇在哪？」

龍一郎道：「她在底艙。」又補一句：「小情人總是捨不得分開片刻。」

凌逍遙臉上一紅，拾梯下了底艙，輕輕推開艙門。卻見羽黑曇側坐在桌旁，雙目從底艙的窗洞向外望去，眉宇間罩著一抹濃得化不開的憂愁。凌逍遙喜道：「小曇。」

羽黑曇聽到這聲熟悉的呼喚，禁不住全身一顫，起身離椅，道：「逍遙哥哥。」飛奔著投入他懷中。

凌逍遙摟了她片刻，鬆開她嬌軀，盯著她道：「他們可有為難妳？」

羽黑曇搖了搖頭，道：「他們待我很好。」

凌逍遙目光閃爍，道：「妳不會要帶他們挖掘寶藏吧？」

羽黑曇低聲道：「事到如今，我別無選擇。」

凌逍遙道：「為什麼？寶藏可是妳羽黑家東山再起的希望啊！」

羽黑曇道：「我有什麼辦法？他們用你的性命要脅，我能不束手就範麼？」

凌逍遙怔怔的道：「妳為了我，竟做出這麼大的犧牲？妳好不容易得到地圖，卻為了我輕易拱手讓人？小曇，小曇，在妳眼中，我當真值得如此麼？」

羽黑曇道：「值得，當然值得。」輕輕嘆了口氣，道：「我今日問你的那句話？你還沒答覆我呢。」

「要是我做錯了什麼事，讓你感到不痛快，你會不會離開我？」凌逍遙耳邊響起這句話，怔怔的道：「這幾日妳淨是問我這些奇怪的問題，妳到底怎麼了？」

羽黑曇不禁心煩意亂，道：「沒什麼，當我沒說。」

忽然艙門口人影一閃，一人躍了進來，正是芥川宮奸岱。羽黑曇瞇著雙目，冷冷的道：「你進來幹什麼？」

宮奸岱道：「這是我芥川家雇的船，憑甚麼我進來不得？他又是妳什麼人，妳竟和他共處一室？」說著指著凌逍遙。

羽黑曇道：「干你什麼事？少一副跟我很熟絡的口吻。」

宮奸岱陰惻惻的道：「我們不是曾經很熟絡麼？」

羽黑曇臉色微變，道：「我聽不懂你的話。」

宮奸岱道：「是真的不懂，還是跟我裝傻充愣？」

突然白光一閃，羽黑曇舉起武士刀，抵在自己頸上，道：「你走不走？」

宮奸岱憤然道：「你竟為了這小白臉跟我這般拚命？嘿嘿，他知道那件事麼？」隨即見到凌逍遙一臉茫然，噙笑道：「我就知道，這狡猾的狐狸精豈會將她的過去告訴你？」

羽黑曇怒道：「你走不走？」

宮奸岱道：「急什麼？小子，你可知這女孩綽號叫什麼？我告訴你吧！羽黑曇又叫作玉面狐狸，江湖上都不知道這綽號的由來，老實說我也不完全清楚。但有件事擱在我心頭很久了，想必你一定有興趣知道。」

羽黑曇怒容滿面，武士刀一揮，向他肩頭劈來。宮奸岱側身避過，冷笑道：「想殺人滅口麼？」羽黑曇聞言更加惱怒，出刀更快了。

便在此時，忽聽船上傳來水手舵工的吆喝之聲，跟著一抹纖秀的人影出現在門口，冷冷的道：「見到陸地了，父親說，要你別胡鬧。」正是芥川靈玥。

宮奸岱沉著臉道：「知道了。」向艙中二人橫了一眼，又對凌逍遙道：「和一隻狐狸精交往，會是什麼下場，由你自行想像吧！」說著大步走出門外。

羽黑曇扔下武士刀，頹坐在椅上，半晌不作一聲。凌逍遙對宮奸岱的言語似懂非懂，索性不睬，柔聲安慰羽黑曇幾句。從窗孔望了出去，只見數里外是個林木蔥蘢的大島，島上群峰挺拔，聳立著好幾座高山。座船三面風帆吃飽了風，直駛向前，只一頓飯功夫，便已抵達島上。

二人當即從底艙出來，和芥川家四人踏上那小島。島上是一片白沙，盡頭是一排幽綠的樹木和叢草，海風傍身，不但沒有人影，連一隻海鷗也瞧不見。

龍一郎道：「小妮子，帶路。」站在原地，讓羽黑曇在前領路。

羽黑曇走在前頭，凌逍遙稍落在她身後，依序是龍一郎，再來是白煜、靈玥、宮奸岱並肩同行。羽黑曇走得甚是緩慢，不時停下來環顧四野，皺眉凝思。眾人知道她在思索藏寶圖地形，於是便不來催趕他。

莫約一炷香時分，四人已深入山林腹地，道路愈來愈崎嶇，到最後已完全不能通行。凌逍遙於是托著羽黑曇的腰，讓她指路，自己展開輕功疾行。然而翻山越嶺、飛簷走壁本是隱身人拿手絕活。當他們在群峰間飛奔來去，履險如夷，直教凌逍遙不由得嘆為觀止。

上得一座危崖，只見當地亂石嶙峋，寸草不生，東北首一道瀑布注入池塘，水聲幽咽，濺玉飛珠，鳴石悅耳。羽黑曇道：「我記得地圖上繪著一條水箭，水箭下便是藏寶之地，難道那水箭，便是瀑布麼？」一行人向瀑布處走去。

凌逍遙凝視著瀑布下的池塘，但見水色極清，直視見底，水底的白色小石生滿青苔，幾隻小魚悠遊來去。忽然間，他見到一群蝌蚪結伴往一條石縫游去，消失其中。那石縫原來甚寬，向左折去，似乎別有路徑。

凌逍遙心中起疑，羽黑曇也發現端倪了，指著石縫道：「那兒似乎是條水道。」

宮奸岱聞言，立即脫下鞋子，捲起褲管，踏入池中，池水起初甚淺，到中間處卻陡然深陷，直升他腰際。他猛吸一口氣，潛入水底觀看一陣，起身道：「父親，石縫中果然是條水道。」便要潛入水裡游去。

龍一郎忽道：「慢著，小妮子，妳先走。」

羽黑曇冷笑道：「龍一郎先生的戒心未免也太重了。」

龍一郎淡淡的道：「防人之心不可無。」羽黑曇哼了一聲，吸了一口氣，鑽入水中，向石縫游去。一行人便魚貫在後。

地底水道時寬時窄，水流忽急忽緩，有時水深沒頂，有時只達腰際。循著水道而行，不過一盞茶功夫，便已鑽出水面。原來水道竟通往一處密室，再過去是一條幽暗的隧道，不知通往何處。

羽黑曇道：「這裡不見天日，火刀火石又都濕了，瞧不見路，怎生是好？」

忽然火影一晃，四周登時一團光亮。原來是宮奸岱托起一枚火球，充當燈籠。羽黑曇領著五人踏入隧道，千迴百轉的行了一陣，但覺地勢漸高，腳下已甚乾燥，眼前陡然出現一道石門。

到了這一刻，眾人已知寶藏便在石門後，龍一郎伸手抵在門上，運勁推開，石門軋軋響動，映入眼簾的，是小山一般的珍珠、寶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綠、貓兒眼……

眾人霎時都瞧得呆了，羽黑曇嘆了口氣，道：「龍一郎先生，我已帶你尋得寶藏，你能放過我倆了吧！」語氣有一股說不出的無奈。

龍一郎怔然不答，手一揮，命靈玥、白煜、宮奸岱進入室內。凌逍遙和羽黑曇悄立在門邊，相顧悽然，不住口的嘆息。

龍一郎一生中哪有見過這麼多的珠寶？一時間呆在原地，半晌作聲不得。

忽然之間，羽黑曇嘴角噙起一抹冷酷的微笑，不知碰到了什麼機關，牆壁上竟開出一道缺口，她將凌逍遙一扯進去。等到芥川家四人驚覺，二人已消失無蹤。

凌逍遙愕然之際，只覺羽黑曇拉著他不住拾級而下，腳步十萬火急，好似有什麼危難即將發生。突然羽黑曇抱著他從石階上滾了下來，到達平地時，向左鑽入一個狹小的石穴裡。

凌逍遙只覺她舉止異常，正要相詢。忽然頂上轟隆隆一聲，跟著一陣天搖地動，石穴中飛沙走礫，塵埃瀰漫。凌逍遙臉色一變，道：「怎麼了？」

羽黑曇淡淡的道：「是火藥。」

凌逍遙瞪大了雙目，不敢置信的瞧著她。在那瞬間，他心中浮起一個很不好的念頭，一個令他不敢設身處地思索的念頭。

凌逍遙怔了片刻，突然顫巍巍的抓住羽黑曇雙肩，道：「這到底怎麼一回事？為什麼妳會知道石門裡設有火藥，為什麼妳能這麼明確的知道機關在哪？難道……難道這一切……」

羽黑曇凝視著他，道：「你畢竟都猜到了。」

凌逍遙道：「不不，我要妳親口否認，我所想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小曇，小曇，妳告訴我那都不是真的啊。」

羽黑曇心下一片淒涼，咬牙道：「從頭到尾都是我欺騙了你，所有關於我的一切，都是我憑空臆造，你心目中的羽黑曇，根本是個不折不扣的騙子。那寶藏……就是我設來殺死芥川龍一郎的陷阱。」

凌逍遙呆呆的道：「這到底為什麼？我都被妳弄糊塗了。妳老實告訴我，把事情真相告訴我。」

羽黑曇垂淚道：「對不起，我不是個好女孩。你知道真相後，一定會不顧一切的離開我。」

凌逍遙道：「那妳打算隱瞞我一輩子麼？」

羽黑曇悽然道：「我一點也不想隱瞞你，可是現實卻不容許我這麼做。」

凌逍遙柔聲道：「小曇，無論妳是好是歹，我永遠都是妳心目中的逍遙哥哥。」

羽黑曇顫聲道：「你真的要我說出來麼？」

凌逍遙道：「我想知道玉面狐狸的由來，我想知道妳和宮奸岱之間究竟有什麼恩怨糾葛，我想知道羽黑曇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