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體:小 中 大 | |
|
|
2008/08/22 10:54:09瀏覽935|回應5|推薦121 | |
第三十七章 《夢魘》 那青年聽得靴聲橐橐,眼角餘光一瞥,眉宇間蘊著一絲悻悻然笑意,似乎久等不耐。伊賀笑道:「無堅兄弟,等我許久了麼?真是對不住啊!」 那青年無堅冷冷的道:「你讓我等那麼久,輕描淡寫的說一聲『對不住』,便能交差了事?」 伊賀坐在他對面,道:「放眼我教,只有你『無堅不摧』膽敢對我出言不敬。但是我呢?打從第一眼瞧見你,就覺得一見如故,相見恨晚,說不出的投緣,好似過去幾輩子便已熟識。」 無堅淡然道:「是麼?」斟了兩杯酒,一杯遞給了他,一杯自己仰頭喝下,緩緩的道:「我無堅充其量只不過是名毫不出色的土長老,何德何能,豈敢承蒙少主如此青睞?眾長老多半也會不服氣的。」 伊賀道:「理他們幹什麼了?大家各憑本事,才能升到長老一職,再說兄弟你當年受到前任土長老的器重,蒙他指點一二,一生受益無窮。你所差的只是年紀太輕,閱歷太淺,若論資質也未必輸給他們。他們倚老賣老,說些不中聽言語,你又何必一定要放在心上?」 無堅冷笑道:「嘿,我當然不在意那些刻薄言語、異樣目光,我在家中,我爹娘對我何嘗不是如此?」 伊賀握住他手,道:「放心吧!那對姦夫淫婦,我遲早會收拾他們的。別忘了,你爹那隻老狐狸,也是我宿仇之一。我伊賀有仇不報,枉自為人。」 無堅冷冷的道:「不必了。我自己的事,不勞少主操心。」 伊賀道:「哎,我可是真心誠意想要助你一臂之力啊!你怎麼反而拒人於千里之外?其實我愈來愈覺得,我與你真是同病相憐,有個卑鄙無恥的父親,恨不得將他千刀萬剮。」 無堅斜眼道:「你只有恨你父親,但你娘卻是疼愛你的,還有什麼不滿足?」 伊賀苦笑道:「我娘如今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這世上再也無人真心誠意的待我好,啊,我說漏了,還有你這位好兄弟。我伊賀雖是貪花好色,輕忽蹉跎,但我的心卻是說不出的淒涼寂寞。」說著輕輕的嘆了口氣,逕自斟了一杯酒,一飲輒盡。 無堅目光閃爍,道:「這玉露酒調製不易,可不是讓你這般糟蹋的。」 伊賀瞪了他一眼,道:「我娘生死未卜,我自己傷心,你不安慰我也就算了。喝你幾杯酒,又跟我嘮嘮叨叨一堆,咱們到底是不是好兄弟啊?」 無堅淡淡一笑,道:「那很好啊!妳娘若死了,豈不是一了百了?省得面對這世間的醜惡、人心的潰爛。我跟你說,我爹是個假仁假義的偽君子,我娘是個表裡不一的賤骨頭,有這種父母,真教我深以為恥,我不只要殺了他們,我還要他們身敗名裂,遺臭萬年。」 伊賀朗聲道:「說得好!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來,老哥我敬你一杯。」二人酒杯對碰,仰頭輒飲。 伊賀又道:「你現下不就已經展開報復了?」 無堅道:「不,這只是小小的教訓,我怎能如此輕易饒過他們?他們在我身上造的惡孽,是我一輩子難以走出的陰霾,如今我要雙倍還給他們,不!是十倍!」他生性陰鷙深沈,喜怒不形於色,即使當真有什麼深仇大恨,也是輕描淡寫的一席言論。 伊賀道:「你已經做到如此地步,接下來又想如何?我倒要洗耳恭聽了。」 無堅道:「停止眼前的一切,只消讓那廝在那對狗男女面前被所有人凌遲處死,讓他們嚐到這撕心裂肺的滋味,也該是時候拉下他們的假面具了。」 伊賀道:「常言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你這幾步險棋,也真夠陰毒了。」 無堅忽道:「其實這世上不只你一人待我好,還有一個人,也待我十分友善,有什麼好東西一定跟我分享,甚至我危難當頭,他也會奮不顧身替我抵受。只是……只是我心裡卻是說不出的怨恨他。」 伊賀奇道:「這是為什麼?」 無堅冷冷的道:「恨一個人,有時候是不需要理由的。」 伊賀道:「是啊!等你血仇得復,咱們再好好喝個痛快。」 無堅道:「多謝你了。」二人握手大笑。無堅目中一抹厭惡一閃即逝,隨即回復笑容。
忽聽腳步聲響,凌逍遙一驚清醒,但見對面一扇門呀的一聲被推開,一陣幽香撲鼻而來,走進一個身穿藕色紗衫的女郎,正是九辮。凌逍遙驚呼一聲,只見她在床沿上坐了下來,鳳目含眄,笑吟吟的望著自己。 凌逍遙只被她瞧得渾身發麻,索性閉上雙目不作理睬。過了片刻,九瓣才道:「小夥子,難道我生得很醜麼,幹麼你瞧也不瞧我一眼?」 凌逍遙睜目道:「我不跟妳說話。」 凌逍遙大叫:「妳喜歡我,我卻一點也不喜歡妳。」 九辮媚笑道:「不要緊,我總有法子讓你喜歡上我的,男人們遇上我九辮仙姑,還不是乖乖做我石榴裙下的一隻哈巴狗?有些人表面上裝得道貌岸然,衣裳一脫,什麼醜樣少得了?哈哈,哈哈哈。」 她膚色白皙,經過這場興奮的大笑,已滿臉通紅,看待凌逍遙的目光也充滿了異樣之色,只聽她緩緩的道:「你們中原人氏,一定沒聽過六角情竹,也一定不知道南海神尼。哼!我現下便告訴你吧!我本是東北黑龍潭人氏,雖然獨霸一方,生平卻殊無大惡,只不過家中養了幾個小白臉,殺了幾名薄情郎,那賊尼看不過眼,硬要來多管閒事。」 她自顧自的說了起來,也不管凌逍遙是否在聽。 「嘿嘿,從南海到黑龍潭萬里迢迢,你道她當真為了我不惜長途跋涉麼?不是,老賊尼原本駐錫南海,她念在自己行將就木,後繼無人,想要收個閉關弟子,將畢生武學傾囊相授。」 「她孤身走遍大江南北、三湘五澤,哪裡不去,竟然就這麼巧的踏入我的地盤!那日正好我幾個小白臉為我爭風吃醋,吵了起來,我一時惱了,將他們那話兒全部割下,浸在酒裡。老賊尼怪我陰險狠毒,於是動了殺機。呸!滿口子仁義道德,一臉孔鐵面無私,打著什麼鏟奸除惡的旗桿,我想根本就是收不到徒弟,藉故把怨氣出在我身上,老娘這回也真夠倒楣的了。」 凌逍遙聽到這裡,心想:「平白無故遇上了妳,我凌逍遙才倒楣。」 只聽她又道:「那賊尼武功奇高,天下間少有抗手。我自忖打她不過,向她求饒,立誓若重蹈覆轍,便任由她宰割。老賊尼是當世高人,她說饒命不殺,一定信守承諾。我心想她總不會一直待在此地,等她離開,黑龍潭仍是我的天下,我愛如何就如何,誰有那狗膽子敢管束我?想不到那賊尼行事荒誕,性情無常,她饒我性命,其實是想整治我一番,再順理成章的殺了我。在我向她立誓之後,不一日便在我膻中穴種下六角情竹,除了賊尼本尊,誰也化解不得。嘿!她說我陰險狠毒,我瞧這鬼竹子也半斤八兩吧!」 「原來被種下六角情竹之人,男女在半月內都要破了六個處子童男之身,陰陽調和之後,方能化解此毒。否則時限一過,就會死得慘不堪言。老賊尼的用意,就是無論如何都要我死。我自知待在黑龍潭凶多吉少,於是收拾細軟,隻身南下,想不到那老賊尼竟在後頭鍥而不捨的追趕。我心想橫豎都是死,不如先風流快活一番,給她殺了也痛快。於是我一連姦了五個童子,還都十七八歲,和你一般年紀,但生得卻沒你這般俊俏。沒魚蝦也好,落魄之際,豈容得挑三揀四?」 「當我姦了第一個童子,滿擬那賊尼立時便下殺手,於是靜靜的在榻上等死,呸,等死的滋味,真他媽的不好受。豈知那賊尼一點動靜也沒有,莫非是我杞人憂天了?原來那賊尼便是不肯爽爽快快的殺了我,非要等我奪了第六個童男清白才肯動手。」 「正當我走投無路之際,剛巧我的老相好伊賀公子派出教中好手傾巢而出,老賊尼寡不敵眾,才知難而退。伊賀知道我的窘境,於是便將你捉來。你初時知道我受制於南海賊尼,一定認為她是個超塵脫俗的佛門聖賢吧?現下聽我一席話,那賊尼是善是惡,是正是邪,由你自決吧!」 凌逍遙心想:「南海神尼性情怪癖,不近人情,行事當真出人意表。」轉念又想:「便是這莫名其妙的臭尼姑,害得我處境這般尷尬。」 九辮道:「我如今只有三天期限,在這三天內,我非跟你歡愛不可,否則我只有死路一條。我青春年少,來日方長,可不能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 凌逍遙嚷道:「不!我不要!」 九辮笑道:「我九辮每一回獵物,從來就沒失手過。你也不瞧瞧自身處境,難道還有你做主的餘地麼?」 凌逍遙呸的一聲,怒道:「少自吹自擂了,我凌逍遙根本不把妳放在眼裡,有種一刀把我殺了,我死也不受妳污辱。」 九辮不怒反笑,道:「喲!想不到你生得活似唱小旦的戲子兒,動起怒來一張嘴可利得緊。罵不夠吧?我還想多聽些呢!」 凌逍遙氣往上衝,道:「你要我罵,我就偏偏不罵。我還要稱讚妳呢!九辮仙姑,豔若桃李。貌比西施,昭君莫及。東西南北,無往不利!」最後兩句當真粗劣已極,但他怒火中燒,卻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九辮卻信以為真,不禁心花怒放,嬌笑道:「既然覺得我美,為何我向你求歡,你反而推三阻四的?」 凌逍遙一怔,大聲道:「妳這淫婦當真無藥可救了,我一點也不喜歡妳,為何妳淨要對我死纏爛打?我一點也不喜歡妳,一點也不!」 九辮一生哪有人敢當面駁斥?臉色一變,狠狠的搧了他十來記耳光,只打得他白玉般的面頰高高腫起。凌逍遙內傷未癒,哪裡經得起她這幾手,眼前一黑,登時暈了過去。 迷糊之中,隱約覺得似乎有一雙纖纖柔荑正輕輕的撫著身子,一時間腦海浮起冰鏡嬌美的臉,不覺嘴角噙起一絲微笑,突然一道雷霆流通全身,睜大了眼,一驚清醒。 只見九辮頸中釦子鬆開,雪白的頭頸上有個紅緞子的抹胸邊緣,半露酥胸,依偎在自己身上,櫻桃小口正濕吻著每一寸肌膚,說不盡的輕憐蜜愛。 凌逍遙只覺下腹間似有一團烈火熊熊燃燒,又羞又氣,眼淚撲簌簌落下。他是血氣方剛的少年男子,當此天地間第一大誘惑,縱使是正人君子,也未必把持得住。但他自幼受父親諄諄教誨,於倫常禮法瞧得比性命還重,又一心以冰鏡為首,心道:「士可殺,不可辱,我死也要保得清白。」張口便往舌頭咬去。 忽然間一枚核桃飛到嘴裡,只聽九辮道:「你是我的人,我怎能讓你尋死?」 凌逍遙一雙妙目淚水充盈,臉上盡是哀懇之色。九辮見了他神情,又是氣惱,又是掃興,悻悻然移開嬌軀,坐在他身邊,冷冷的注視著他。過了良久,愈想愈恨,突然手掌一翻,握住一條竹鞭,劈頭夾腦便是一陣亂打。 凌逍遙甚是硬朗,閉上雙目,不去睬她。九辮恨恨的道:「小賊,我倒要瞧瞧你骨頭有多硬!」揮鞭猛抽。凌逍遙眉頭皺也不皺一下。 九辮見他白淨的肌膚上烙著數十條血痕,怵目驚心,只覺全身虛脫,信手扔下竹鞭,垂頭喪氣的到外頭取了一件粗布衫回來,揮匕首割斷了他綁縛,道:「穿了衣衫。」 凌逍遙匆匆忙忙的罩上了衣衫,取出口中核桃,向後挪了幾尺,低聲道:「妳究竟想要怎樣?」 九辮冷冷的道:「還有三天,我一定讓你拜倒在我石榴裙下。」 凌逍遙只覺好笑,卻又不敢笑出聲來。他此刻面臨著生平第一大可怖羞辱之事,自是一句話也不敢亂說。 九辮陰森森的向他瞟了一眼,從懷中取出一口描金方盒,掀開盒蓋,用方盒旁一隻犀牛角製的夾子夾起一隻紅綠斑斕的花蛛,置在地上,又取出一瓶藥水,在花蛛上滴了幾滴。不多時花蛛幾下扭動,放出一顆雪白晶瑩的卵,她夾起蛛卵,猛地回過身來,將蛛卵塞在凌逍遙口中,捏住了他口鼻。 凌逍遙正瞧得出神,全沒防到她有此一著。他呼吸不得,不得已只好將蛛卵吞了下去。蛛卵一下肚,便覺得腹中有數十柄小刀亂鑽狠絞,劇痛難忍,大聲呻吟,全身縮成一團。 他雖服了袁彤所贈之「三清無雙散」,足以抗衡百毒,但藥性已過,這花蛛所產之卵又是非比尋常,登時痛得跌下床來。 九辮慢條斯理的夾起花蛛,置入盒中,斜眼道:「你已服了『雪山碧羅蛛』所產的『辟邪雪蛛丸』,每日午時定會發作一次,發作時全身肌膚都似要爆裂一般,若不得我解藥,會一日痛上一日,到最後勢將死得慘不堪言。想要解藥也很簡單,只消依了我,我便立即免去你這番煎熬。」說著踏步出室。 此後一連兩天,九辮都會不定時過來詢問,每回總是廢然而去,然而凌逍遙每逢正午便必身受千刀萬剮之苦,幾乎痛得昏厥過去。模糊中似乎望見冰鏡一雙深情款款的妙目,他只想伸手抓住冰鏡的影子,但卻痛得提不起力氣。九辮和伊賀便坐在板桌旁砌茶談笑,冷眼旁觀,恣意瞧著凌逍遙痛苦呻吟的樣子。 次日正午伊賀和九辮又來到暗室,凌逍遙已痛得滾倒在地,牙齒將下唇咬得汨汨滲出鮮血,眼見毒發時辰將屆,凌逍遙仍是不肯低頭示允。九辮怒不可遏,抓起他一陣拳搥足踢,滿腔怒氣盡數發作在他身上。 伊賀幸災樂禍的瞧著這一幕,突然心念一動,道:「九辮,辟邪雪蛛丸制他不了,讓他嘗嘗我羅剎教的三大酷刑,包管他立時對妳服服貼貼的。」 九辮奇道:「什麼三大酷刑?」 伊賀道:「那是我羅剎教設來懲罰本門叛徒的,妳將凌逍遙押著跟在我身後,子淵。」
那院子是一大片玫瑰花圃,每一株玫瑰花開得直有碗口來大,長得也比一般玫瑰花粗莖高壯。莖上的利刺宛如刀片,凜凜生光,怵目驚心。 凌逍遙全身赤裸,被兩名小兵似的魔教妖人押在地上,渙散而呆滯的目光凝視著眼前的花圃,他已被辟邪雪蛛丸整治得神智迷糊,此刻竟不知自己即將陷入萬劫不復。 伊賀見人已到齊,臉上露出心滿意足的微笑,道:「扔了下去。」 兩名小兵巴不得聽到這一句,立時將凌逍遙拋入花叢中,「噗噗噗」之聲不絕,千百根銳刺一齊紮入他體內。 凌逍遙「啊」的一聲,劇烈的疼痛喚醒他微弱的意識,發出一聲聲令人寒毛直豎的哀號。凌逍遙掙扎著在花叢中翻騰打滾,企圖逃離這殘酷可怕的夢魘,但身上的痛楚讓他除了哀號和掙扎之外,卻是一點自主能力也沒有。 他不斷翻滾,花刺就不斷紮入他的肉身,他那張失血的臉蛋兒也被花刺劃得七橫八豎全是血痕;但若不翻滾,花刺滯留在體內,更是別有一番慘烈煎熬。 凌逍遙原本是個即使被斬斷一雙胳膊,也絕不吭聲的硬氣男子,不知花刺上塗抹什麼藥物,竟讓他宛如頻死之人,痛苦不堪的掙扎抽搐,卻無法逆轉現時的命運。他口中發出一聲聲悽慘的呻吟,漸漸呻吟聲越來越破碎,他的掙扎也沒先前那般劇烈,整個人奄奄一息的穨臥在群花中,除了喘息,也只能喘息,連睜開眼看看世界最後一眼的力氣也沒有了。 這裡是羅剎教在中原的旁枝營地,因此設有三大酷刑之一的玫瑰花圃。伊賀的母親當年便是受了這項非人的荼毒,幾乎不成人形。受刑者往往被剝得一絲不掛,扔入花圃中,三天三夜不得解贖,即使抵受不住快要死了,也要讓鐵心開藥吊住氣息,好繼續承受未完的折磨。 羅剎教教眾只要聽得「玫瑰花圃」四字,莫不悚然變色,只因玫瑰花刺上不知塗了什麼物事,能讓被刺傷的傷口猶如撒了鹽巴、鑽入了蟻蟲,甚至火燒油淋……諸般滋味交陳,任誰也不敢輕易嘗試。 伊賀、十二使、桑柏、九辮怡然自得的觀賞著眼前慘絕人寰的情境,不時出言奚落嘲笑;鐵心、寧熹表情一片木然,寧熹向來不苟言笑,那也罷了,鐵心眉峰卻皺成一團,似乎對伊賀拿出教中酷刑折磨一個身心孱弱的孩子感到不以為然,只是他身為下屬,有些事也不容置喙。從過去到現在,伊賀幾近市井無賴的行徑,就快要讓這光明磊落的大惡人瞧不下去了! 便在此時,一條人影躍入花叢中,顧不得身周千萬花刺,將遍體鱗傷的凌逍遙抱了出來! 凌逍遙一條性命本在呼吸間,一下震動,稍微回復了意識,只覺劇痛的滋味好似靈魂頻頻從肉身抽離,便是在這將離不離之際,才是最教人難以忍受。他雙目微微睜開一線,渙散的目光瞅著眼前抱著自己的人,嘴唇動了一動,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那人將凌逍遙平置在地,褪下外衣,裹住凌逍遙傷痕累累的赤裸身軀。眾人不約而同的一聲驚呼,大叫:「地尊。」 那人正是地之聖手! 伊賀冷冷的道:「地尊,你這是幹什麼?」 地之聖手對他的話置若罔聞,只是冷冷的瞧著無堅。若是觀察入微,便能發現他的雙目依稀燃燒著一把火,足以燒死一隻發狂野獸的憤怒之火。他對伊賀反應甚淡,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卻是無堅帶給他另一種莫可名狀的激動。 無堅淡淡一笑,道:「地尊,少主問你話呢,怎麼不知道回答?還是你口吃不便,需要我代口?」 伊賀挑眉道:「是麼?」 地之聖手點了點頭。伊賀瞧了無堅一眼,兀自將信將疑,一旁的鐵心卻忍不住喝了一聲采:「大丈夫立於天地間,有恩必報,有仇必還,這句話說得好!」 伊賀心念一動,道:「你既然這麼在意這小子,不如你代他承受,也好了結你欠他的恩情,只要你跳了下去,我立時放了凌逍遙。」說著雙目炯炯,一瞬也不瞬的瞧著地之聖手。 不只他瞧著地之聖手,眾人的目光也都牢牢的鎖定他。 地之聖手面無表情的站起身來,慢慢走到花圃旁。 東院登時一片鴉雀無聲,只有凌逍遙一次比一次微弱的喘息聲。突然之間,只見地之聖手湧身投入花叢中,千百根銳刺一齊刺入他的軀體,他咬緊牙根,竭力不讓痛楚之情見於顏色,伸手握緊一株玫瑰花莖,緩緩撐起傷痕累累的身軀,直挺挺的站在奼紫嫣紅的群花之中。 眾人目不轉睛的望著他,誰也不敢相信親眼所睹。地之聖手竟為了償還凌逍遙一份人情,不惜以血肉之軀投入教中人人聞風喪膽的血池地獄,代替他承擔所有的身心磨難! 羅剎教中大都是信口開河、趁人之危、欺人暗室的奸險鼠輩,只有鐵心、寧熹、地之聖手寥寥幾人走得是光明正大的行徑,「有仇必還」人人都認為是天經地義,但「有恩必報」前者卻是嗤之以鼻了。因此地之聖手銳身赴難之舉,直教伊賀、十二使、桑柏等人目瞪口呆,在那瞬間,地之聖手身上似乎有股浩然正氣,令人不敢輕侮,也不敢逼視。 鐵心豎指大讚一聲:「好樣的,好漢子。」 地之聖手道:「少主,這樣……你滿意了麼?」 伊賀默然片刻,道:「你為了這芝麻綠豆般的恩惠,竟如此義無反顧,是要我往後對你刮目相看呢,還是對你更加堤防?」 地之聖手道:「屬下……屬下不解。」 伊賀道:「你這人時正時邪,行事隨心所欲,我愈來愈不了解你了。你還待在那兒幹什麼?出來吧!」 地之聖手深深吸了口氣,一躍而起,出了花圃,走無數步,突然腳下一個踉蹌,身子晃了一晃,撲伏著摔倒在地。鐵心搶上前去,便要替他治傷,地之聖手搖了搖頭,將手一格,目中示意感謝。 鐵心一愕,心想我一番好意,怎麼你卻拒人於千里之外。殊不知凌逍遙命當垂危,同樣也身受花刺荼毒的他,得不到鐵心一視同仁,地之聖手也不願接受任何治療。 凌逍遙原本雙目空洞無光,此刻疼痛感又陣陣襲來,全身禁不住痙孿抽搐。他很清楚自己沒有半絲存活的希望,刻骨銘心的痛覺讓他幾度瀕臨死亡,他一生中從來沒有對死亡感到如此淋漓透徹,也從來沒有對生命感到如此無助與絕望。並且死亡的感覺不是一刀兩斷這麼果決,他可以清楚的感覺到,死亡是像夜霧一般從四面八方蠶噬自己諸身,幾乎無時無刻都向死亡邁進一步,等到眼前一片漆黑那一瞬,便是他離開人世之時。 地之聖手的痛苦也不在凌逍遙之下,只不過他仗著內力修為,一時也能將疼痛感壓制得若有似無。但凌逍遙重傷在先,中毒在後,不能以內力抵抗,其痛楚更是超乎常人想像。 地之聖手察覺到凌逍遙的處境,胸口熱血上湧,也跟著不運內力抵抗痛楚,便在這一瞬間,他感到各處傷口劇痛莫名,但他肉體上所承受的折磨卻遠遠不及心理上對凌逍遙的關心與憐憫。 地之聖手始終垂著首,沒人發覺他的眼神充滿悲憫,就像獨擔家計的長兄看待自己的病危的么弟一樣。他雖然是魔教中人,卻也非天性大奸巨惡,凌逍遙今日遭此厄劫,或許他的挺身而出,是為了一時的婦人之仁,又或許是他秉性使然,骨子裡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浩然正氣…… 凌逍遙忽然大叫一聲:「大哥,二哥,姊姊,姊姊,不要離開我。」也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霍地翻過身來,抱住了地之聖手,哭道:「大哥,小七沒有殺你,小七沒有殺你,二哥,二哥,你不要死,你不要死,小七不要你死。」 地之聖手心想:「難道是迴光返照,才令他如此失常麼?」 凌逍遙忽然大叫:「三哥!」匍匐在地,抱住無堅小腿。無堅「嘖」的一聲,將他踢至一旁。 凌逍遙兀自滿口價胡言亂語:「大哥,小七沒有殺你,二哥,你不要死,三哥,姊姊……」話聲越來越低沉,呼吸也越來越微弱。 忽聽無堅冷冷的道:「鐵心長老,凌逍遙還不能死,請你治他一治。」 鐵心側目橫了他一眼,又向伊賀望去,伊賀點了點頭,鐵心這才敞開凌逍遙衣衫,從衣囊中取出大大小小的藥膏瓶罐和一把金針,準備救治。 伊賀滿以為凌逍遙定會承受不住而開口求饒,豈料地之聖手竟會插手淌這渾水?只覺興味索然,淡淡的道:「走吧,沒什麼好瞧了。」又向那兩名小兵道:「等會兒將凌逍遙帶回暗室。」語畢邁步。眾人除了鐵心和地之聖手,其餘人都跟著伊賀離開。 無堅臨走前瞅了地之聖手一眼,臉上若有所思,地之聖手剛好抬起頭來,二人目光相對,彼此都像是有什麼話想跟對方訴說,卻都硬生生壓了下來。
他昏昏沉沉的躺在地上,受盡凌虐的他,已是全身麻木,四肢空虛,他嘴角微微勾起釋然的笑痕:「我要死了麼?還是我根本已經死了?否則周遭怎麼會靜得出奇,而我的心卻又如此平靜?」 忽聽碰的一聲,板門被人用力踹開,九辮眉含秋霜,鳳眼含威,走了進來。二話不說,提起凌逍遙身子,扔在床上。 凌逍遙經她一摔,氣血翻騰,咳出幾口鮮血。九辮怒道:「你寧可痛苦而死,也不肯臣服於我。小賤骨頭,今日無論如何,我都要好好炮製你,你要怪,就怪南海賊尼那老婊子吧!」說著扯斷他的腰帶。 凌逍遙低聲道:「妳走……妳走……」一個掙扎,登時骨碌碌的從床上跌落。 九辮罵道:「小雜種,到現下還不知死活!」伸手點了他胸口「鳩尾穴」,凌逍遙登時不得動彈。 凌逍遙情急之下,當下便想咬舌自盡,但偏偏連張口動齒的力氣也沒有。九辮一邊咒罵,一邊除下他衣衫……
凌逍遙忽然大叫一聲,聲音充滿悲傷、淒苦、絕望、無助、自卑、屈辱、憤怒、顛狂,也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霍地翻過身來,將九辮用力按在身下,一邊奮挺,一邊大哭。他的眼淚汨汨不絕的流下,滿口子大叫大嚷,似乎以此發洩才會痛快。 凌逍遙哭得聲嘶力竭,只覺全身虛脫,腦袋發脹,哇的一聲,兩口鮮血噴在九辮胸口上,頭一偏,軟綿綿的臥在地上。他雙目發直,神色木然,任憑九辮如何凌辱他,都毫無知覺了……
迷糊之中,感到自己躺在一張溫暖的大床上,卻不是那充滿霉氣的暗室…… 「我死了麼?為何我感受不到任何痛楚?」這個念頭在腦海中兜了幾轉,只覺得通體舒泰,有如徜徉在雲朵間,沐著薰薰和風。似乎自己昏睡良久,似乎身邊一直有幾人陪伴著…… 腦海中有個強烈的意識,讓他壓根兒不想甦醒。就這麼昏昏沉沉虛度幾日,等到他真正醒轉之時,已是傍晚了。 忽聽一個熟悉的口音道:「小七,謝天謝地,你終於醒了。」聲音清柔,如擊玉罄,說不出的委婉動聽。 凌逍遙無意識的望了過去,眼前的畫面逐漸清晰。三張熟悉的臉孔映入眼簾,正是墨貍、林萍珊、冰鏡。 冰鏡喜極而泣,輕聲喚道:「小七哥哥!」伸手便要抱他。 凌逍遙心頭一凜,尖聲道:「不要碰我!」神情又是驚恐,又是自卑。 三人面面相覷,不勝愕然。凌逍遙向後挪了幾挪,背靠牆壁,拉著被褥,蓋在胸前,身子縮成一團,瑟瑟顫抖。林萍珊握住他手,道:「小……」 一語未畢,只聽凌逍遙大叫一聲,林萍珊手掌冷不防被摔了開。只見凌逍遙一雙妙目蓄滿淚水,汨汨不絕的淌落,模樣無比憔悴,無比悽苦,任誰一瞧,都會不勝心酸。 冰鏡訝然道:「小七,你怎麼啦?」 凌逍遙抱頭哭道:「不要過來,求求妳不要過來,鏡兒,我……我……」 冰鏡如釋重負,道:「我還道你不認得我了,原來你還知道我是鏡兒。」 凌逍遙恍若不聞,哭得滿臉通紅,聲音嘶啞,劇烈咳嗽,冰鏡柔聲道:「小七,你怎麼啦?是不是出了什麼事了?你告訴鏡兒啊!」悄悄伸過手去,握住他冰冷的手掌。 凌逍遙啊的一聲,顫聲道:「不要……不要……」像是碰到生平一件極為恐怖之物,重重的摔開她手。冰鏡揚眉錯愕,眼圈兒一紅,低聲道:「你竟是這般嫌惡我麼?」 林萍珊乍見此景,已隱隱約約猜到了端倪…… 那時她在暗室中乍見凌逍遙,只見他衣衫不整,體無完膚,滿嘴鮮血,臉上淚痕交錯,孤伶伶躺在冰冷的石板地上,已是奄奄一息。那時她還不明白整個情形,但此刻見到凌逍遙的過度激烈的反應,已漸漸一目了然。 林萍珊拉住墨貍手腕,道:「咱們先離開吧!讓他們獨處片刻。」二人隨即出室,並肩走到一株烏柏樹下。 墨貍望著她綠衣姍姍的背影,道:「妳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林萍珊嗯了一聲,仰首觀星,道:「小七很可能……很可能……」說到這裡,悠悠然一聲惋歎,一滴眼淚無聲的落了下來,滴在一顆青草之上。那青草因淚水的滴落而彎了下去。 墨貍搔首道:「什麼?」 林萍珊問道:「咱們到場時,你看見了什麼?」 (紅樓夢:題帕三絕)
|
|
(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