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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7/07 11:55:16瀏覽1710|回應6|推薦114 | |
第五章 《鐵稜真人》 華霜說到蘇清與林代奴灑淚訣別之處,幽幽的嘆了口氣,低聲吟道:「七張機,春殘吐盡一生絲。莫教容易裁羅綺,無端剪破,仙鸞彩鳳,分作兩邊衣。」聽她反覆低吟,似是咀嚼詞中含意。(按:詞乃南宋無名氏所著) 墨貍不懂文墨,但聽她語音悽婉,鬱意盎然,隱含無限綢繆之意,只道當年胭脂煞也曾如此深情款款的吟誦,卻不知她正遣自己對情郎相思之情,道:「後來呢?」 華霜續道:「家師一別南嶺苗疆,正所謂不經一事,不長一智,從此更加小心謹慎。他少年老成,為人剛直不阿,在江湖行俠仗義,鏟奸除惡,闖出不少威名,正因樹大招風,人高招忌,才引來黑道各路幫派人馬追緝封殺。」 「當時家師被逼上絕路,從此淪落天涯,最後輾轉逃至西域崑崙山上,鬼使神差的在一座瀑布後的岩洞中發現一具武林前輩的遺骸與遺囑。據說那武林前輩一生與崑崙山水為伍,從未移步下山,當年江湖盛傳崑崙山上有瑤池金母、太上老君和長生不老藥云云,引來大批武林人士造訪。那前輩給人擾了清修,大為不快,以一套『少年遊』掌法將群雄趕了下山,從此名震江湖,只因這世外奇人的武功,實已臻達出神入化之境界,竟連群雄居首的聚仙莊莊主凌九霄都甘拜下風!」 「家師自也聽過這武林前輩的名頭,於是向那前輩的遺骸恭然叩拜一番,算是不失禮數,見那遺囑寫道:『余一生避居深山,首鑽道家學術,武學為次,引以為樂,歎無傳人,視為余恨,今往生極樂,願君於洞外三丈處葬余骸骨,大恩厚道,感念甚之。』家師讀畢,心有所感,於是依言而行,找到前輩囑咐之處,掘了深坑,不料掘到中途,突然叮的一聲,鋤頭碰到一物,是只鐵盒。」 「家師擱下鋤頭,拆看來瞧,一疊物事,上頭是一張白箋,年深日久,紙箋早已變黃。箋上寫道:『盒中之物,乃余畢生所學,願君所得,以代余守護崑崙,使余瞑目九泉。』家師見是武功秘笈與道家經典,遙想先賢風烈,如著夢魂,怔然良久。」 「若非黑道幫派的追緝,家師也不會有此獲益,正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便是這個道理。之後家師發憤圖強,苦讀先人遺學,不但練就一身絕藝神功,更對道家清淨無為的妙詣有了更深一層的體悟,最後終於出家做了黃冠,法號鐵稜,並在玉虛峰建了一座道觀,那便是現今紫宵宮的前身。」 「話說回來,林代奴苦候家師不遂,於是離開故里,千里迢迢的尋到蘇州府,向當地人氏探聽之下,來到家師舊居。那時家師在紫霄宮中苦心潛修,林代奴撲了個空,家師金面沒見著,反而見到了家師出家前的未婚妻之墓。那墓碑上龍飛蛇舞的刻著『愛妻陳氏埋香之塚』,最下角寫著『蘇清謹立』。林代奴呆然良久,我想她定是這番心境:『原來蘇大哥始終對我無情,便是因為他有了妻子。』」 「林代奴難以接受這晴天霹靂的事實,只想儘速找到家師,親口向他問個明白, 「家師學藝一成,便一手創立崑崙派,收了幾名不成材的弟子,漸漸聲名大噪,但家師深居簡出,出家之後也不曾離開紫宵宮,是以胭脂煞竟不知崑崙掌門便是多年來苦覓不果的意中人蘇清,直到一日韓門五仙有事光降本派,才昭然若揭,胭脂煞當真又是欣喜,又是傷心,欣喜自是不用說了,卻為何傷心呢?原來她得知家師皈依道家,心中傷痛在所難免。嘿嘿……這女子心若蛇蠍,好戲卻還在後頭。」 華霜說到這裡,目中戾氣大盛,墨貍心頭突的一跳,心想:「總算說到正題了。」只聽她道:「去 「當時入得家師房中的,卻是我和師哥東方域,我二人奉家師之令前來他房中取物,不料天外竟飛來一筆橫禍。我師哥護我心切,用他的身子牢牢蓋在我身上,自己卻給上百條毒蛇咬傷,經過家師一番治療,下身卻仍癱瘓,而我,我一張好好的臉蛋,染上毒氣,從此面目全非。」說著用力扯下面幕,露出一張滿是坑疤的臉蛋。 墨貍正自思量:「胭脂煞對鐵稜真人情深意重,怎會做出這種事?然而她又怎會客死洞中?難道真如華霜所言,胭脂煞是個十惡不赦之徒?」驀見華雙面容,忍不住「啊」的一聲失口驚呼,只見華霜左臉灰僕僕一片,右臉卻佈滿暗紫色的創疤,實是損得厲害,幾乎面目全非。 華霜一雙星眸淚霧氤氳,櫻唇微顫,未損傷之膚色奇白勝雪,鼻子較常女為高,輪廓深邃,五官精緻,實非中土人氏,若不是皮相破損,當真稱得上天下第一美女。 華霜重新帶上面幕,幽幽的道:「我在意的並非自己容貌,而是我師哥的病情。這一年來師哥全靠著藥物續命,我師父說,師哥體內毒積愈久,愈有性命之憂。於是我辨別毒蛇種類,請青靈子師哥開了一帖藥方,但這幾味藥,分別生在中原五嶽與長江巫峽。我得知之後,當下便離開崑崙山,在外漂泊一年,好不容易得到所有藥材,要知這幾味良藥保存不易,平時我都以敝派自製的芙蓉金露浸泡,但這回浸了潭水,藥性全失,可說是功虧一簣。」 墨貍怔怔的道:「難道當真別無它法麼?」 華霜淡然道:「先別說藥材已失,便連咱們能否出谷都是個問題。」 墨貍慰然道:「天無絕人之路,只要心存希望,咱們必能闖出生天。」 華霜怏怏不樂,恍若不聞,這時火熄屍消,身周沒有瓦罐之類的容器,於是撕下一幅衣衫,撿起骨灰,包成一團,驀見一物埋在灰中,華霜拾來一瞧,是枝髮釵,不由得一怔:「這枝釵子,如何火焚不化?」靈機一動,想起江湖中人慣用技倆,將釵上一朵金花試行旋轉,果然能轉動自如,於是將金花旋下,釵內中空,滾出十幾顆藥粒,也不知髮釵用什麼金屬打造,竟能火焚不化。 華霜一瞧,不由得喜形於色,脫口道:「解藥!這是……這是化解蛇毒的解藥!」 墨貍被她突如其來的驚呼聲嚇了一跳,道:「華姑娘,發生什麼事了?」 華霜喜道:「墨貍,你快來瞧,你快來瞧啊。」 墨貍臉上一片茫然,道:「這是什麼?」 華霜輕叱:「蠢蛋,你瞧不出來麼?胭脂煞長年與蛇為伍,難免不被咬傷,因此身上絕少不了抗毒藥物。我知道這是她自製的解毒靈藥,足以化解各種蛇毒,我在洞裡搜她身子不獲,卻不料關鍵竟在這枚髮釵中。」 墨貍拍手笑道:「這麼一來,妳和妳師哥豈不有救?」 華霜嘆道:「師哥蛇毒積體,服藥當可化解,而我卻是為毒氣所侵,毒氣根深蒂固,一輩子藥石無救。」 墨貍聽她語氣平靜,眼神卻有說不出的無奈,不禁替她黯然:「這樣一個風華絕代、武藝超群的姑 華霜心平氣和的一笑,道:「這些年來,我為師哥奔波勞碌,憂心悃悃,早已不在乎皮相美醜,我也深信師哥絕非貪戀美色之徒。」 墨貍暗忖:「我原以為女子破了相定要來個一哭二鬧三上吊,但華姑娘成熟理智,穩重堅毅,實在不失為女中丈夫。」 華霜將林代奴骨灰貼肉縛在腰間,低聲道:「胭脂煞,妳對家師一往情深,我便將妳骨灰攜回崑崙山,葬在玉虛峰上,妳若泉下有靈,須當保佑我們脫離惡谷。」意中人有救,對胭脂煞憎恨之情倒也大大減淡了。 一語方畢,忽然谷中陰風肆虐,猶如子夜鬼哭,寡婦奔喪,華霜素來不信鬼怪,此刻也不禁毛骨悚然。墨貍心中翻來覆去只是唸道:「胭脂煞,妳泉下有靈,只需保佑我們順利出谷,千萬別現身嚇人啊!」
華霜也不氣餒,百無聊賴之餘,見墨貍以樹枝代劍,孜孜不倦的練起了「逍遙劍法」。這段時日他將功夫擱下,甚覺愧然,於是一有空閒,便反覆練習起來。 華霜在旁觀看,偶爾墨貍遇到瓶頸,她旁觀者清,自能指出關鍵。墨貍內力遽增,劍術造詣自然突飛猛進。 在谷底的日子又過半月,這日墨貍一如往常的堆柴生火,捕魚炙烤,不一會便香氣撲鼻。忽地一頭碩大無朋的灰鷹自上空撲將下來,向那烤魚啄去,墨貍心頭一凜,忙以樹枝代劍,一躍上前,向那大鷹左翼刺去。 那大鷹「咕」的一聲,舉翅揮擊,搧起一陣勁風,墨貍此刻已有根基內力,忙使一記「千斤墜」穩住下盤,那大鷹乘隙而上,伸喙向墨貍額角啄去,墨貍斜身避開,長劍刺向牠腹部。霎然間一人一禽鬥了起來,但聞弗弗風響,不知已過了幾回合。 華霜循聲而來,當此情境,心念一動,忙道:「墨貍,這頭畜牲能協助咱們出谷,勿傷了牠。」 墨貍心中大喜,道:「啊,是了,是了,我怎麼沒想到?」想到出谷有望,精神登時一振,那大鷹在他枝影籠罩之下,漸漸左支右絀,幾次振翅逃離,卻都被墨貍樹枝絆住。墨貍有心馴服,以不變應萬變,繞著大鷹東奔西走。那大鷹惱將起來,用尖喙啄他樹枝,墨貍在樹枝上注滿內力,大鷹只啄得全身發麻,咕咕直叫,便不敢再進招。 墨貍見機不可失,飛身而起,樹枝化作一片片碧影,「啪」的一聲,一股狠勁擊在大鷹頂上,大鷹頭暈目眩,無力反擊,墨貍乘虛而入,搶前又攻。又過了一陣子,大鷹知道今日遇到勁敵,鬥志已消,漸漸收了烈性,墨貍又發招數次,才將剽悍無比的大鷹馴服。 華霜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 墨貍笑道:「好說,好說。」伸手去拍鷹背。 大鷹高視闊步,震天價的嘶鳴一聲,自有一番威武氣概,一雙電目直勾勾的瞪著墨貍,眼中盡是佩服之情。 華霜又道:「不知這大鷹肯不肯載我一程。」 墨貍仰天打了個哈哈,道:「妳本事比我高出百倍,我只怕鷹兄慧眼識巾幗,從此不再搭理我這假英雄了。」 華霜咯咯笑道:「好墨貍,什麼時候變得這般油嘴滑舌了?」 墨貍笑道:「好啦!有什麼話也不忙這一時!先讓鷹兄負妳上去。」 兩人出谷有望,內心都是難以形容的雀躍。那大鷹甚是通靈,不住振翅鼓動。華霜挨至牠身畔,慢慢爬上鷹背,雙臂摟著鷹頸。那大鷹親暱的在華霜手臂上挨擦摩挲,華霜臉色微紅,心想:「我冷月雙劍何等人物?竟給這畜生佔了便宜。」想到這裡,大鷹已振翅高飛,一股腦兒衝上天去。 墨貍仰首遙望,不多時便見大鷹俯衝下來,墨貍莞爾一笑,上了鷹背,環顧四野,心中陡地生起一股難割難捨之情,道:「再會了,斷魂谷。」
到了山下,在路邊一座茶棚打尖,修書一封,提筆要槐叔不必擔心,保重身子云云,賞了店伴二兩銀子,要他送去江陵縣一戶姓劉的人家。 他在鎮上信步而行,買了一柄長劍,以作防身之用。一時間也不知該何去何從,於是異想天開的拾起一根樹枝,立在地上,樹枝向北首偏倒,當下便動身北行。 這一日來到咸陽,已是未牌時分,但覺飢渴難耐,於是找了間酒館打尖。他初次遠行,餐風露宿,不但蓬頭垢面,一套青衫也早已破爛不堪。酒保見他一副邋遢模樣,只怕無錢會鈔,冷嘲熱諷幾句,便想攆他出去。墨貍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兩,重重的扔在桌上,酒保這才眉開眼笑,熱絡的招呼他到靠窗座位,整治一桌酒菜,墨貍當下便大快朵頤起來。 食半飽,忽地窗子探入兩顆頭顱,一個一張圓鼓鼓的臉,有如一顆皮球,另一個一張狹長的臉,上輩子肯定是匹馬。那圓臉人道:「小朋友,賞一口酒,老天爺保你萬壽無疆、兒孫滿堂。」 那長臉人插口道:「小朋友,獨自喝酒不嫌氣悶?讓我兄弟陪陪你吧!」二人唱的都是討飯的「蓮花落」調子。 墨貍笑道:「兩位前輩何必如此客氣?有道是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今日小弟作東,請進來歇坐。」招呼酒保,打了三斤高粱酒來。 兩人相視一眼,從窗子跳了進來,分別坐在桌子兩邊。墨貍這才瞧清楚,那圓臉人身高不滿五尺,身形卻極為肥胖,沒有脖子,一顆頭顱塞在肩上,長臉人則正好相反,足足高出圓臉人半身,身材卻不到圓臉人一半。這兩人都是叫化子裝束,一手持著破碗,一手擎著拐杖,並肩站立,十分引人注目。 墨貍自是不知,這一高一矮、一瘦一胖的兩名叫化子,便是江湖赫赫有名的「風雲雙丐」。那長臉丐姓乘名風,另一個圓臉丐是他師弟,複姓司徒,單名一個雲字。這兩人名字裡原本沒有「風雲」兩字,只是得江湖武人相贈外號,便將原來的名字改了過來。 雙丐坐定,也不吭聲,各抱著一罈酒,對著嘴,咕嘟咕嘟的喝起來。墨貍見兩人喝了半晌也不停,不多時肚子已高高鼓起,想起華霜曾在谷底講述內功,若非這兩人內力獨得造詣,絕不能一口氣喝下半罈酒而不換氣。 墨貍心下驚詫萬分,心想:「想不到我墨貍初履咸陽,便遇上兩位身懷絕技的前輩高人。」轉念又想:「我若有他們一半的功力,這會兒便能揪出殺死父母的大仇人,要他付出慘痛的代價。唉,墨貍啊墨貍,你未免癡心妄想,當年你只瞧過兇手一眼,如今卻不知他身在何方,如何報得此仇?」愈想愈躁,也抱起一罈酒,大口大口的喝了起來。 雙丐停下飲酒,怔然瞧著他。乘風道:「小朋友,你這般喝法,當心醉倒。」 墨貍「碰」的一聲,將酒罈重重一放,咬牙切齒的道:「醉倒便醉倒,我墨貍這般窩囊,沒一事辦得妥當,最好便醉死路邊,誰也別來睬我。」 司徒雲嘆道:「小小年紀,便如此萎靡不振,是什麼事令你心煩?」 墨貍憤然道:「我雙親給人害死了,如今我連兇手是誰都不知道,這十年來,我無一日不是惦著血 乘風道:「小朋友,非是我要損你,你如此消極,別說是替父母報仇了,便連自己能否撐過眼前的日子都是個難題。」 墨貍黯然道:「我學藝不精,仇家武功高強,便是哪天狹路相逢,也是徒送性命。」 司徒雲「嘿」的一聲,老氣橫秋的道:「正所謂:來日方長。你年歲尚輕,若能下定決心苦練功夫,將來成就必定無可限量。最多便是一刀給仇家殺了,男子漢大丈夫,活也好,死也罷,萬不可作個沒志氣的軟骨頭。」 這句話恰如當頭棒喝,墨貍一聽,不禁熱血沸騰,拍案道:「前輩此言甚是,我打不過人家,最多也是把命送了,管那麼多幹麼?只要我肯下功夫,有朝一日必能一步登天,大夥兒等著瞧便了。」 雙丐同時長笑,大聲道:「好,說得好。」抓起酒罈,懸在半空。 墨貍一怔,隨即會意過來,也提起酒罈,笑道:「乾。」當下豪氣干雲,喝了一大口酒,這般體會,當真是有生以來的頭一遭。 墨貍放下酒罈,朗聲道:「小子眼拙識淺,敢問兩位前輩尊號?」 雙丐相顧愕然,半晌,乘風道:「你當真不識得我們?」 墨貍搖頭道:「小子來自鄉野,江湖中人也沒識得幾個,但想兩位必是獨享盛名的大人物,今日妄想高攀,當真慚愧得緊。」 司徒雲呵呵一笑,捋鬚道:「兄弟太也瞧得起我哥兒倆了,我複姓司徒,賤名一個雲字,這位是我師哥,姓乘名風便是,江湖人都稱咱倆『風雲雙丐』。」 墨貍神采飛揚的道:「原來是司徒前輩和乘前輩,小子能與兩位同桌共飲,委實三生有幸,小子先敬兩位前輩一杯。」提起酒罈,斟了滿滿一杯,仰首飲盡。 乘風笑道:「墨小兄弟說什麼話來?作叫化的吃遍殘羹冷飯,三天兩頭跑茅廁倒是見怪不怪。我兄弟喝你這罈酒,已是莫大的恩惠,莫要前輩長前輩短,爽爽快快,喚我兄弟一聲『大哥』便是。」 墨貍受寵若驚,道:「這……這何以克當?」 乘風道:「有什麼干係?除非你嫌棄叫化子邋遢,才不願喊我們一聲『大哥』!」 墨貍喜道:「我……我怎麼會嫌棄你們?司徒大哥,乘大哥!」 乘風笑咪咪的道:「這就是啦!」 墨貍口裡嘰哩咕嚕的道:「想不到我一介無名小卒,竟能與名震江湖『風雲雙丐』稱兄道弟,看來上天總算肯眷顧我小貍子了。」 司徒雲笑道:「我兄弟雲遊四海,會過不少後生小輩,但似墨兄弟這般胸無城府、任情率性之人倒是罕見。唉,凌莊主那小兒子和這位小兄弟一般性情,雖然討人喜歡,卻總歸是太過頑劣,委實令 乘風插口道:「嘿嘿,可不是麼?上回咱倆上聚仙莊拜訪凌莊主,那小娃娃在一旁玩煙火棒兒,險些把我的辛苦留的鬍子給燒了。」說到這裡,和司徒雲哈哈大笑。 墨貍聽他二人自道糗事,反而覺得親切,只聽司徒雲道:「師哥,我說墨兄弟是塊璞玉,你認不認同?」 乘風撚鬚笑道:「你和我作了幾十年的兄弟,還摸不出老哥哥的性子麼?」 司徒雲拍手笑道:「是了,算我多此一言,明知故問。」 乘風長眉一揚,語重心長的道:「墨兄弟,你初出茅廬,難免為人所欺,要知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在這刀光劍影的世界裡,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觀音,何者是你判斷得了?正所謂君子可欺之以方,有人與你稱兄道弟,表面上一本正經,其實卻是心懷鬼胎,隨時都想陷你於不義。作大哥的不能隨時跟著你,只有你自己真知灼見,才能在這大染缸裡找到生存之道。」 墨貍道:「乘大哥諄諄教誨,小弟將永銘於心,時時刻刻提醒自己。」 乘風溫言道:「你這麼說,作大哥的便放心了。我兄弟總算是過來人,知道人心叵測,也曾親睹不少遭人陷害、身敗名裂的慘事,此刻回想起來,真是感慨萬千。墨兄弟,記住老哥哥今日這句話,殷鑑不遠,切不可步上前人後塵。」 墨貍頷首道:「謹遵大哥教誨。」 當下雙丐一邊喝酒,一邊問起墨貍身世來歷、家鄉背景等諸事,墨貍一五一十的道來,順口探問袁彤下落,雙丐沉吟片刻,都說沒見過一個身材長挑、膚色微黝、樣貌清秀的女子。 墨貍好生失望,提起酒罈悶悶然又喝了一口。雙丐又問起袁彤師承來歷,墨貍卻一個字也答不上口,便因袁彤只負責督導,對其它瑣事卻是一概絕口不提。 雙丐相顧愕然,絞盡腦汁,都猜不透袁彤的底細,只得暫時索罷。墨貍悠悠的吁了口濁氣,眼望窗外,眸光閃過一絲悵然,又繼續方才的話題。他說到自己邂逅金蘭仙母、湘西九屍一事。乘風「哎喲」一聲低呼,和司徒雲面面相覷,均想:「金蘭仙母死在湘西九屍手裡,湘西九屍又死在墨小兄弟手裡,這小兄弟不過初出茅廬,留著一手一鱗半爪的劍法,這……這卻是從何說起?」 墨貍當下又說起斷魂谷經歷,因為印象深刻,只說得眉飛色舞,口沫橫飛,便似把親身經歷完整的重現在雙丐眼前。他省略了胭脂煞身亡一事不提,也沒提到自己服食萬鴆寶蛇之膽,只因胭脂煞之死令他傷感,萬鴆寶蛇之膽也被他認為是儻來之物。 雙丐倒也聽得興發,嘖嘖稱奇,司徒雲笑道:「那冷月雙劍,半年前和我兄弟在華山不期而遇。嘿,這小妞兒好大的架子,我問她東摸西索的尋些什麼,她卻冷冷的丟下一句:『醉仙靈芝,你有麼?』我兄弟哪來這玩意兒,那小妞哼了一聲,大剌剌的便從我兄弟面前走過。」 乘風忍俊不禁,道:「可不是?想我『風雲雙丐』縱橫江湖數載,還沒受過這種鳥氣。這黃毛丫頭,未免忒也目無尊長了吧!」 墨貍道:「華姑娘與我總算有緣,尚請兩位大哥看在我的份上,別和她一般見識。」 乘風搖手道:「傻兄弟說那什麼話?那冷月雙劍臭哄哄的脾氣,在西域是眾所皆知,也只有鐵稜真人才能管得住她。哈哈,說到鐵稜真人,我兄弟也有整整兩年沒上山找他敘舊了。」 墨貍笑道:「我聽華姑娘講述鐵稜真人昔日風烈,也想親自造訪崑崙,一睹鐵稜真人尊容神采。」 司徒雲道:「兄弟此刻已是江湖中人,若不識得幾位檯面上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未免教人小覷了。」 墨貍搔著後腦,訕訕的道:「還請大哥替小弟引見引見。」 司徒雲沉吟道:「這樣吧!今日酉時是嚴家堡嚴老師百齡大壽,許多江湖武人都會到場赴宴,我兄弟便帶你一道前往,向老壽星拜壽祝賀,順便大開眼界。」 墨貍問道:「那嚴老師是什麼大人物?」 司徒雲道:「嚴老師名諱上鴻下歸,多年前以『幽冥神掌』大敗玄冰島三大使者,震古鑠今,久享盛譽。嚴老師門下弟子眾多,個個深得嚴老師真傳,實謂造詣非凡,後生可畏。墨兄弟,咱們這一趟,不只讓你增廣見聞,也讓你有機會與天下武林同道打個交道。」 墨貍遙想那賓客雲集、臥虎藏龍的大場面,禁不住一顆心怦怦直跳,當下道:「多承兩位大哥厚愛,小弟在此謝過了。」
酉時三刻,雙丐與墨貍相偕入廳,這時嚴家堡已聚集上千賀客,談笑喧鬧聲不絕於耳。府裡樂師奏起慶壽樂曲,到處張燈結綵、華燭輝煌,蘭麝飄香,妝點得花團錦簇,僕婢絡繹出入,送來美酒佳餚,一道道擺在酒席上。 宴席分作左右兩廳,左廳坐的是老壽星和前輩泰斗、武林耆宿,右廳則是尋常武人與後生晚輩,這時壽宴尚未開始,來自各地的群豪難得齊聚一堂,或三五成群,或任意走動,閒談江湖軼事,議論古今風雲,各人都是意興遄飛。 墨貍難得見到如此氣勢磅礡的大場面,心中喜悅顯形於色,雙丐先引他謁見老壽星,不料老壽星身旁圍眾如堵,墨貍只隱約見到老壽星童顏鶴髮,精神抖擻,猶如從畫中走出來的神仙人物,一點也不像百歲之人。 雙丐只得暫時索罷,攜著他走了一圈,不少眼尖的武林人士向雙丐奉揖敘舊,見到墨貍,都覺得這面孔陌生得緊。雙丐不厭其煩的逐一引見,群豪對墨貍這字號從所未聞,卻都在句尾加上「久仰大名」四字,輕描淡寫卻又不失禮數的帶過場面。墨貍暗暗好笑,心想:「我在江湖沒沒無聞,你久 待得一番寒暄過後,乘風這才向墨貍介紹幾位方才尚未引見的武林人士,他讓墨貍面對左廳,口若懸河的道:「你聽仔細了,哪!最左邊那位,身穿窄袖寬袍的沒有?嘖,他可了不得啦,乃是天下第一莊,聚仙莊莊主凌九霄。旁邊那位,是凌莊主的三公子凌書遙,凌三公子身邊那錦衣青年,姓李名厘,五年前自北國來到江南,是聚仙莊六小姐的夫婿……」 墨貍目隨聲到,只聽司徒雲接口道:「你見到右手邊一個手持拂塵,身著杏黃道袍的小道士沒有?那是崑崙派首席大弟子青靈子道長。」 墨貍脫口道:「青靈子道長?」 乘風奇道:「怎麼?你識得他麼?」 墨貍道:「我曾聽華姑娘提及,也不算真正識得。」 司徒雲左顧右盼一陣,又道:「崑崙派只遣了青靈子道長和衛門真少俠到場,想是鐵稜真人閉關清修,無暇參與嚴老師壽宴,唉,可惜,可惜。」 墨貍心中也道:「真是可惜。」 只聽司徒雲又道:「中間那奇裝異服的五人,是嶺南苗家韓門五仙,胭脂煞林女俠同門手足,你也是聽說過的。這五人近來在江湖走動頻繁,仗著五環劍陣與一流的蛇陣之術鏟奸除惡,捍衛正道。這五人從不濫用蠱術和蛇陣為禍人間,也從不濫殺無辜,我輩中人提及韓門五仙,無不豎起大拇指,叫了一聲:『好漢子。』」 墨貍心道:「原來這五人便是當年與鐵稜真人交過手的韓門五仙。」 乘風跟著道:「門口那兩名白衣女子,江湖人稱雪山雙姝,這兩人是孿生姊妹,靈犀相通,默契十足,憑著這項優勢,竟將旨在『兩雙掌、一條心』的飛雪綿掌發揮得淋漓盡致,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另外寒山寺千葉和尚、峨嵋派了因師太方才也替你引見過了。嗯,窗邊那位玉面公子,是洞庭湖採藥莊的蝴蝶郎君……」 墨貍連連點頭,對在場武林人士,已有最基層的認知。 這時筵席開始,群豪陸續就坐,雙丐安排坐在左廳,與嚴鴻歸、嚴夫人、凌九霄等武林前輩同席而坐。墨貍坐在右廳,正面是韓門五仙,右側則是青靈子與衛門真。墨貍尋思:「這時華姑娘不知回到紫宵宮沒有?」正想開口詢問,卻想華霜與我分手不久,我便遇上了崑崙派弟子,就算華霜返回師門,恐怕這兩人也是不知情的。 過了戌時,壽宴進行流暢,賀客紛紛起身敬壽酒、獻賀詞,嚴鴻歸笑容可掬,雖然老邁,卻不失酒量,一杯一杯回敬。壽宴上觥籌交錯,起坐喧譁,群豪或猜枚鬥飲,或論故敘舊,賓主盡歡,一派和樂融融。 這時敬酒獻詞告個段落,慶壽樂音漸止,換來絲竹流轉,洋洋盈耳,一批舞姬娉娉婷婷的從內堂徐步而出,俏立在左右兩廳之中,水袖輕搖,蓮步微動,配合著樂音凌波漫舞起來。 墨貍舉起酒杯,剛湊至唇邊,登時被眾舞姬中間的妙齡少女深深攝住。只見那少女約莫十五六歲,一身黃紗羅衫,膚如凝脂,幾乎透明,雙睛如一泓秋水,黑白分明,淡掃蛾眉,點絳嫣唇,煞是秀色可餐。 黃衫少女粉墨登場,登時有人輕聲細語的道:「你瞧那姑娘,細皮嫩肉的,我王老三今日真是一飽眼福了。」 「可不是?我家那隻河東獅哪及得上這姑娘萬分之一的美貌?」 「嚴老師不知從哪弄到這嬌滴滴的女娃兒,卻教她在壽宴上拋頭露面。」 「說你們不懂,還真不是胡吹。這舞姬是揚州天香閣的頭牌姑娘,給嚴老師聘來府裡小住,本來是專為他一人獻舞,不知嚴老師怎會安排她在壽宴上演出。」 「哈哈,老子便住在揚州,竟不知天香閣出了這種上等貨色。」 墨貍聽旁人交頭接耳的對那少女品頭論足,不禁尋思:「這舞姬美是美,畢竟年紀尚幼,身形尚未成熟,若華姑娘容貌不毀,這舞姬和她相較,當真差之遠矣。」 那少女是主角,其他女子都是陪襯,恰如一朵紅花配上綠葉,兩者缺一不可,但那少女卻是光芒萬丈,驚艷無雙。 再見她宛如一隻彩蝶在薄蛹中掙扎不已,水袖翩然御風,纖腰微扭,轉眼間卻似乎破蛹而出,盡情在眾女間婆娑起舞。偶爾若有意、若無意的回眸一笑,登時百媚橫生,將脫離束縛的喜悅傳達得淋漓盡致。 墨貍瞧到這裡,忽聽身旁一個書生模樣的青年搖頭晃腦的吟道:「其形也,翩若驚鴻,矯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襛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腹如束素,腰如紅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御。雲髻峨峨,修眉連娟……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踐遠遊之文履,曳霧綃之輕裾,微幽蘭之芳靄兮,步踟躕於山隅……」他不懂文墨,自不知是曹子健的千古絕句:洛神賦。 那書生醉於吟誦,似乎也覺得那少女「華容婀娜,令我忘餐」。 群豪心搖神馳,不禁拍案叫絕,幾個年輕子弟甚至站起身來,鼓掌若狂。 這時樂音由緩至止,眾女停下動作,向群眾斂紝行禮,轉身步入內堂。墨貍意猶未盡,腦海兀自浮現那少女曼妙的身形、細膩的舞姿,以及毫不矯揉造作的神韻,不覺美酒愈灌愈多,下面的節目便再也無心觀賞了。 壽宴上的酒都是上等的陳年佳釀,酒量稍差,貪多不免醉態可掬。待墨貍驚覺,腹中便似有團烈火熊熊燃燒,腦海混混沌沌,空空洞洞,眼前金星亂轉,酒杯一個顛簸,倒有半杯酒水灑將出來,只覺胸悶愈嘔,於是匆匆起身,想要出去嘔吐。 他一起身,登時便有在旁斟酒的小婢過來關照,那小婢心思細膩,料得墨貍所欲,於是攙著他走出廳外,拿了只木桶供他嘔吐。他「唔」的一聲,滿腹酒菜淋淋漓漓的吐滿整個木桶,那小婢也不嫌污穢,輕拍著他的背脊。 墨貍折騰一陣,漸覺舒暢,那小婢更細心的倒了杯清水過來,讓他漱口。墨貍漱完口,訕訕然致謝,那小婢嫣然一笑,提著木桶緩步離開。 墨貍在廳外延擱片刻,但覺清風徐來,送來一胸膛的松子清香,當真精神為之一爽,當下便想任意漫遊,活活血脈,於是負手在背,在嚴家堡院子裡悠悠哉哉的遊蕩起來。 信步所至,來到後院中的假山流水之旁,但見喬松修竹,琪花瑤草,靜窈縈深,古意盎然,心想:「這院子可真大啊!難道嚴家堡的人都不會迷路麼?」正竊喜自家院小,不致迷路,一瞥眼間,忽見東廊一抹鵝黃纖影徐徐而來,正是在壽宴上那名色冠群姝的妙齡少女。墨貍見她神情悽苦,魂不守舍,一雙妙目水靈靈的,似乎隨時都會淚雨闌干。 墨貍正想開口招呼,冷不防一記勁箭劃過天際,釘在那少女身旁的樑柱上,箭頭一席白箋,上面龍飛鳳舞的不知寫了什麼字。這隻勁箭牢牢的釘在樑柱上,想必射箭者將內力傾注在手臂,才能遠射而餘勢不衰。 墨貍只道那少女乍見此景,必然掩面驚呼,卻不料她神色自若,俐落的扯下白箋,瞄了一眼,隨即臉色微斂,當下將白箋收入懷中,一記「飛燕掠波」,輕飄飄的出了長廊,幾個起落,消失在黑暗之中。 墨貍見她露了一手佳妙輕功,心知有異:「一個尋常舞姬,如何懂得武功?」無暇思索,立即跟了上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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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武俠奇幻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