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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象的食物
2009/08/21 01:32:10瀏覽552|回應2|推薦0

 
這張照片是在東莞東城一座辦公大樓的電梯裡拍的. 大樓裡有一家很大的廣式飲茶餐廳, 也兼賣幾道其他地方的名菜. 照片裡一盤雞栩栩如生地被頭對頭, 腿對腿, 部位對著部位整整齊齊擺好上菜, 彷彿沒有經過任何煮食的程序, 一隻活蹦亂跳的雞直接便在飯桌上究竟涅盤. 我每次在餐廳碰見擺得如此還原成原型的動物, 都不太願意第一個伸筷子去夾. 我怕夾了牠的大腿, 整隻雞就會受驚而飛起來. 我非要等其他人夾過幾塊之後, 雞形沒這麼具體了才肯吃. 這麼""地將食物呈現的方式並非廣東特有, 這個圖像在其他中華菜系以及台灣菜也可能端得出來. 但顯然還是有程度上的分別, 廣東館子在程度上嚴重得多.
 
廣東人講究食材的生鮮. 在廣式海鮮酒家, 每每餐廳前就有好幾個大水缸讓你親自挑選, 水產種類從普通菜市場買得到的, 到只在 Discovery見過的都包括在內, 廣東人總是堅持要"仲扎扎跳"地撈起後現做. 
 
我也曾見過餐廳把家禽養在籠裡等客戶現宰的, 但比較少. 也許是怕禽流感, 再說雞鴨總不像海鮮這麼乖巧安靜好處理. 所以退而求其次, 粵菜餐廳就偏愛把雞鴨或乳豬烹煮切好後再排回動物活生生的形狀, 以符合嶺南大眾對食材的堅持, 表示與海鮮一樣生猛無敵.  
 
廣東人總喜歡說"食在廣州", 但我猜想對粵菜這麼敝帚自珍的人可能皆少有請老外吃飯的經驗. 我的經驗是大部分的老外都情願吃西餐, 也有許多老外愛吃鐵板燒, 鐵板燒是日本人發明的西餐. 如果都沒有, 那就吃印度菜或是泰國菜, 再不濟, 就將就日本料理. 我人在東莞請客, 竟然極少遇到外國客人主動要求吃廣東菜的. 照理說遠道而來的客人總愛嚐嚐當地的代表性美食, 所以訪客之避吃粵菜實在是個有趣的現象.
 
有次我和一個老外去飲茶, 這個英國佬在港澳已經住了十五六年, 算是半個香港人了. 那天蠔油鳳爪一上, 我和其他朋友一手拿起就啃食起來, 卻看到那英國佬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 "你不是常常飲茶? 這家的鳳爪很道地啊!"我說. "我不排斥, 只是不知道吃它何益. 皮連著骨, 什麼都吃不到"他回答. 一時間我的嘴巴太忙, 所以也沒規勸他以"膠質", "軟骨", "很好吃"之類的理由. 我見過的所有外國人, 從沒有一個嗜食鳳爪的. 雖然, 在理智上都曉得已成為盤中餐的雞腳並不比其他部位髒, 我還是無法忘記幾個老外看到服務員從大鍋雞湯裡撈出雞腳或雞頭時的震撼和噁心嫌惡的神情.
 
這種非理性的排斥有個基本的原因: 這些特定部位都"太具"了. 華人並不排斥食物具有原本的形象, 而廣東人尤其相信"以形補形"那一套吃手補手吃腳補腳的食療觀. 反觀西方上菜的方式, 把動物形狀直接擺出來的卻很少, 甚而恰恰相反, 西餐總是刻意迴避動物原來的形狀. 要嘛就肉排, 要嘛火腿, 棒棒腿可以接受, 雞翅是極限. 其他的耳鼻頭手腳之屬免談. 我來自台灣, 對於廣東菜色的視覺效果自然比西方人容易接受. 不過就像電梯裡這張照片, 我覺得廣東廚子有時做得也太過分. 這不只是偶爾煮煮狗肉貓肉而已(狗肉只要乾淨飼養屠宰便可食), 而是對於料理過度具的毫不避暐.
 
我首次想到這點是在美國 Boston的華埠. 全世界的華埠都有一股相似的氣味, 一股混著香裡帶腥的蠔油, 甜甜叉燒, 以及各式生鮮海鮮粵菜的味道. 這種相似的氣味也可能出現在香港旺角或廣州荔灣, 且不易和中國的其他菜系相混淆. 那是幾家廚巷外行人磚永遠都很油很膩的明爐叉燒店, 隔著玻璃窗, 幾隻雞鴨被吊著被一個鐵鉤穿脖而過, 還慢慢地淌下一滴一滴肥油, 大廚會放個碗下面接著. 身處國外, 彷彿已經被抽離自己習慣的東方文化脈絡. 在台灣時我也視巷口的粵港燒臘店若無睹, 但有一天若從波士頓或倫敦或米蘭的異國街景再反身去看這吊著燒臘雞鴨的玻璃窗, 就驚覺這是一幕很生動鮮活的廣東風, 你鍾意或不鍾意, 都得. (粵語, 音ㄉㄚ. 可以意)
 
廣東菜這麼不迴避地先讓"被吃者"與"吃者"各自形成主體, 然後直接面對面, 是否象徵這個文化的主體之間皆既"生"且"猛", 以致於很少, 也很難互相投射, 或進一步超越彼此地互為主體?
 
換個角度, 當面對的不是一盤只等待著被吃的燒鴨而是一個需要應對與互動的活人的時候, 往往廣東人便不善拿捏其中的焦距. 他們有時表現得過份熱絡熱心且真情流露, 常常的士司機對一個並未深交的乘客也能夠開腸剖腹. 有時卻又莫名的冷漠, 互相排擠, 或視而不見. 他們想, 如果一切皆能簡化為吃與被吃的主客體關係, 世界是不是會簡單很多呢?
 
請先別誤會, 我認識的廣東人都是善良的. 他們只是在"子非魚, 安之魚之樂"這一類的問題上傾向惠子, 保守地認為主體間的交感是不可知的, 此時他們比較情願相信壹週刊或蘋果, 而不是自己的感覺.
 
因為壹周刊或蘋果會誠實告訴他們偷情者之樂, 意外者之冤, 跳樓者之苦 .
 
 
Aquinas                                                                           2009. 2.16    於東莞東城
( 在地生活大陸港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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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quin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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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migen)
2009/09/25 09:45
西方人不喜吃內臟,腳爪等,是因為不喜看出形體?
我想可能是原因之一,會不會有其他原因?髒?沒營養?
如果是不喜看出形體,背後的想法又是什麼?覺得野蠻?避免吃另一個動物的罪惡感?
我覺的很有趣,但沒什麼答案。

但西方人可能又是太廣泛的稱呼,光是西歐,各國飲食文化可能又有不同。
法國飲食文化蘊含較豐,會不會對食物的想像和包容就多些?
Aquinas(taquinas) 於 2009-09-25 09:45 回覆:
 
有一種看法是, 吃"內臟"和吃頭腳等"具像的部位"類似, 是和動物本身過於親暱的舉動. 有些文化喜歡這樣的近距離, 有些文化則不能接受. 人們常常賦予內臟(insides)精神或情感的意涵, 這種傾向東西方皆然.
 
當然, "西方社會"永遠只是一個泛論, 例如蘇格蘭人就吃了不少內臟, 不過他們是把內臟磨碎後, 做成餅狀或臘腸狀來吃的. 好像社會科學對一些基本的辭彙都遇到定義上的困難. 像是宗教或民俗研究者稱呼的"民間信仰", 其實帶有基督宗教的本位主義.
 
信者大有總統院長巨富之屬, 憑什麼許多人類學論文裡還硬要說這只是"民間信仰"? 那, 什麼又是"菁英信仰"? 我扯遠了.

Aquin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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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A (From GuesswhoIm)
2009/09/25 09:43
不知你對越高級的廣東菜越是稀奇古怪.像蛇.猴.水魚.狗等有何看法ㄋ?為何他們喜已此入菜?
Aquinas(taquinas) 於 2009-09-25 09:44 回覆:
"稀奇古怪"只是一個 opinion
我們會感覺是"稀奇古怪"的食材, 只能說反映了某個時空下的文化背景與價值判断. 在新石器遺址中可以發现狗肉是人類很早很普遍的食材. 那為什麼到了二十一世紀吃狗肉變成稀奇古怪呢? 個人認為這是近代西方文化將價值判斷强加於東方.
 
文化定義了何種動植物能做為"食材", 何種不能. 例如中國或朝鮮曾經可以接受"狗肉", 西方文明則不接受, 原因是狗肉与人類在生活上是"近親". 這個理由, 恰恰好與台灣至今仍有許多人不接受牛肉一樣. (這與人類學講的亂倫禁忌很纇似, 不吃近親, 彷彿是飲食上的亂倫禁忌)
 
文化裡無法定義而被列為稀奇古怪的食材有許多範疇, 例如: "太近", "太遠", 或"無法歸類" 等等.
 
"太近"就是剛剛說的生活上的近親, 像貓, 狗等等. "太遠"可能剛好相反, 熊, 穿山甲, 食蟻獸等等. "無法歸類"的動物可能是兩棲類或會兌變的昆蟲, 如龜, 蛇, 蚯蚓(土上土下的"兩棲") 等等. 這些橫跨兩界的動物因為文化無法定義, 有些便產生了"神聖性", 被賦予醫療上的功效, 而這些功效又常常具有性意涵. (性/別 也是一種陰陽兩界的二分, 此物若超越二分而無法定義, 便有文化上的"療效")
 
我在三峽服役時, 見過台灣鄉下賣藥的江湖郎中, 藥丹多是烏龜蛇蠍之屬提煉, 從感冒到白血病都號稱可治, 但是最大的賣點仍是性療效. 有趣的是賣的人之一是人妖(或故作人妖裝扮). 這也不是一種利用文化上的"無法分類性"而取得"法力"嗎?
 
上述不全然是我自己的見解. 如有興趣可讀讀 Mary Douglas或李亦園. 我只是借用他們試舉一兩例而已. 至於這與廣東文化的關係. 我現在還無法回答. 要花點時間讀讀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