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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12/27 08:36:29瀏覽833|回應1|推薦8 | |
紐約的上西區有一座和大都會齊名的自然史博物館. 看過"博物館驚魂夜"的朋友應該曉得紐約自然史博物館的鎮館之寶, 是從美國各地和考古隊遠征蒙古國, 西伯利亞陸續挖堀的是恐龍化石. 我對恐龍沒有這麼大的熱情, 起初去自然史博物館是衝著他們的人類學館藏而來, 後來發現他們還有全世界首屈一指的史前史的展覽. 這個展覽把人類演化的故事從距今五百萬年前開始講起, 大廳裡第一件展出的複製化石"南猿", 甚至還不屬於"人科"動物. 人類的演化路悠悠漫漫, 而且在物種上並不是一條筆直的線性演化, 反而像是一叢倒著拿的枯樹枝, 樹枝的末端剩下一條主軀幹, 代表當今現代智人 (Homo sapiens sapiens)的我們. 樹枝首端的眾多分杈, 就是人科動物演化初期數個不同的物種. 演化之路出現過很多歧途, 幾乎全部的物種都滅絕了, 只有現代智人一脈蓬勃, 並支配著整個地球. 我對人類的演化史有一股莫名的熱情, 整個特展分三次才慢慢看完, 除了在展示櫃之間反覆瀏覽, 有時也陷入獨自的沉思. 演化是一個很深遠的時間觀念, 五百多萬年的不斷演化, 造就像我們這樣獨一無二的物種. 許多人相信眾生平等, 可是"人"作為一種動物, 放在牛馬貓狗犀牛長頸鹿之間, 地位又是如此特別. 就算演化上與我們最相近的遠親黑猩猩, 無論以智力, 工具的使用和語言能力來說, 還是天壤之別. 人類一枝獨秀, 而且在動物圈裡找不到能力與性情介於我們和其他動物之間的中介物種, 中間的失落環節太多. 這使得達爾文提出早期演化論時, 儘管時代氛圍已是洋溢進步主義的十九世紀, 他仍被激怒的反對者大加撻伐, 必致其死地而後快. 演化論之於他們的信仰乃是一種褻瀆, 基督宗教的信仰根植於人類地位的特殊, 人類是天主為了完成救恩史而特別創造的, 不可能是猴子變出來的. 保守者捧出聖經: "人是天主在第六天照著自己的肖像所造, 並且把魚, 飛鳥, 和所有生物給他們管理...." 於是創世紀被抬出來與演化論相辯, 一個是宗教經典, 一個是生物學, 聽起來十分不倫不類, 然而這個辯論曾經持續超過百年, 至今某些教會裡仍有少數食古不化者. 雖然愚蠢, 我卻不忍苛責, 每次回想自然史博物館的展覽, "人之所以為人"的演化長路, 氣候環境, 體質與文化等等微妙又恰到好處的交互作用, 數百萬年來點點滴滴造就我們這樣卓然於云云眾生的物種. 天生萬物以成人, 連我也難相信事皆出於偶然, 而背後不是一雙天主之手在主宰. 我接受演化論, 雖然演化的過程裡還有不少未解之謎, 但證據鑿鑿, 人類並非憑空出現. 人類是演化而來, 而演化的過程其實是天主造人的方式. 這個途徑看來又神奇曲折, 令人更讚嘆天主的奧妙. 把人類演化看作天主的作工, 既避免與科學的直接衝突, 也更彰顯人類本身的神秘與尊貴. 和天文學或物理學的研究一樣, 當學者鑽入這些學科想一窺堂奧到深處時, 往往震撼於鑽石粒般發掘出的小小知識, 進而揣想無窮無盡的宇宙究竟還有多少奧秘? 有時幽微在顯微鏡下, 有時如夜空繁星渺渺. 人們越想運用理智求得一點理解, 就越懾服於自然界蘊含的偉大秩序. 據說很多科學家都有這樣的經驗, 只是大部分的人不說上帝或天主, 只說冥冥間的主宰者. 這是很有趣的, 講到"信仰"時, 一般人的聯想大多是情感, 奉獻, 宗教情懷或美感經驗, 和"理性"彷彿相對. 不過, "理性"的能力應該和"情感", "美", "聖", "善"等等一樣, 都是上天賦與人類的特質. 我們若可以用歌聲和聖詩來朝拜天主, 為何用"理性的質問"就不可以? 亞里斯多德曾提出"第一因"(The First Cause)的概念, 萬事萬物因果相生, 後一個果導出前一個因, 而這個因又是再前一個因之果, 因此永遠有前因, 如此如骨牌一樣向前倒, 連綿不絕, 而最起點處推倒第一個骨牌的是誰? 亞里斯多德無法回答, 直到中世紀, 經院哲學家多瑪斯阿奎那才答說: "是天主". 我不一定接受這個答案, 卻很欣賞這種思惟. 我在道理班常常問些類似的邏輯問題來挑戰神父自以為滿全的觀點. 有一次, 一起上課的同學不以為然的說: "你就像宗徒多默, 非得親手摸摸耶穌的肋傷才肯相信." 我聽了不以為意, 聖經上耶穌雖然輕責多默, 但是他終究容許多默去驗證他的肋傷. 理性與驗證, 畢竟也是天主容許的途徑啊. 後來我領洗選擇的聖名就是聖多瑪斯阿奎那, 多瑪斯即是 Thomas, 這和宗徒多默, 還有"烏托邦"一書的作者, 後來被教會封聖的湯瑪斯摩爾(Thomas More)同緣一系, 代表理性的思索, 紀念我尋求信仰的過程. 我幾次溜達, 發現走出自然史博物館不遠, 上西區還有另一個地方算是理性與秩序的化身, 就是哥倫比亞校園的中央廣場 Central Quadrangle. 這個廣場的周邊有兩座大圖書館, 另一側是每年頒普立茲獎的新聞學舍. 寸土寸金的曼哈頓難得有這麼大的校園廣場. 某個星期天的傍晚, 十月的涼風習習, 我獨自坐在廣場旁的博物館台階, 對面是哥大的總圖書館, 叫做 Butler. 圖書館的正牆簷上以英文刻了幾個早期希臘與羅馬學者的名字, 荷馬, 希羅多德, 柏拉圖, 西塞羅, 下面用愛奧尼亞式(Ionian)的希臘石柱撐起來. 愛奧尼亞的特色是, 柱子上端要承接屋頂的地方有一面螺紋的捲軸線條, 波浪形左右相對, 像閱讀到一半倒蓋的書本. 十座衛著捲軸的巨柱, 人還沒走進藏書室, 典雅書香已從中襲來, 就這麼氣派地撐起一座大學的圖書寶庫. 美國雖是歐洲之外的新世界, 學院建築卻特別喜歡標榜上古希臘與羅馬的一脈傳承, 頂多把歐洲建築的拉丁文雕字改為英文. 這是我喜歡的古典氛圍, 和諧對稱的建築和廣場, 希臘柱, 迴廊和公共空間. 這是理性和思辯的地方, 理性和秩序總是能傳達出一種安全感, 凡存在的必合理, 而這也是愛, 安心, 像回到家裡般自然. 心念忽轉, 不禁我想起台灣的第一個哲學博士林茂生, 就是哥大畢業的. 在他徜徉哥大的一九二零年代, 是否也曾感動於此地的理性氣氛? 我向河邊走去, 浸信會河畔教堂(The Riverside Church)的彩繪玻璃上仍鑲著他當年小住紐約時的漢文題字: "上帝是愛". 林茂生是日治台灣極力栽培的傑出學者, 赴哥大深造返台後曾任職台北高等商業學校, 就是後來我就讀的台大法學院, 也出任過改制後的台灣大學文學院的首屆院長. 終戰後政權交接, 畢生懷抱中國認同的他10月25當日在台北公會堂的受降儀式裡擔任台灣人民代表, 發表慶祝光復的演說. 如此堅持信守終生不渝的學者, 卻在兩年後的二二八事件不幸失蹤. 在那個背景裡, 許多號稱演化已數百萬年的現代智人都放棄了一切生為人類的高貴要素, 甘為禽獸, 甚且不如. 腥風血雨的三月, 從沒有人知道林茂生在何處被陳儀政府秘密處決. 下落成謎的生命痕跡像一縷煙, 只留玻璃上的"上帝是愛"永遠鑲在異地紐約的哈德遜河畔, 證明他曾經活過的這一回. 林茂生是哲學博士, 他想必也相信理性秩序, 相信人類基本的良知與善. 那麼, 在他人生最黑暗的盡處, 槍管代替理性思辯的荒謬年代, 是否曾感到深沉的無力而默默哀嘆? 我愛理性, 不過理性終有窮時. 只有林茂生的"上帝是愛"透著玻璃外的陽光, 彷彿另一個層次的證言. 後記: 寫於領洗十週年. 我未有信仰團體已久, 又逢聖誕, 作此文, 宣信自勉. Aquinas 2009. 12. 25 於 Wall St Court, NY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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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地生活|北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