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分租的公寓在華爾街邊, 離紐約証交所步行大約五分鐘. 我每天早晨八點鐘左右出門時, 總習慣性地先在附近一家義式咖啡店裡窩一會, 點一樣的 Dark Roast House Blend, 這是用混合的咖啡豆研磨的, 口感當然不如純咖啡豆, 但至少氣味濃郁, 再怎麼都勝過對街的街角小店. 那家小店我去過一次, 老闆是印度人, 賣的咖啡比這裡便宜一塊錢, 但喝起來像水, 頂多是咖啡調過味的熱水. 而去吃早餐的人許多是工地工人(附近九一一世貿遺址正在施工), 這是很容易辨別的, 因為他們當中有兩三個, 喝咖啡的時候安全帽還戴在頭上.

我常來的這家, 店內坐的大部分是華爾街的上班族, 想在上班之前透口氣, 就三三兩兩坐了下來. 白領階級, 為了搭配領口顏色, 他們臉皮的膚色通常也是白的. 我也曾見黑人在店裡, 但實在不多, 或是穿了黑西裝的華爾街印巴人.

一塊美元在紐約街頭是個很小的數字, 遠小於東莞街上的 6.8人民幣或台北市區的 32元新台幣. 匯率等式, 原只是存在於銀行體系裡的概念. 所以我驚訝於一塊美元創造出來的市場區隔, 配合咖啡店的整體氣氛, 雖然只是對街, 紐約人各就各位, 很少跑錯地方.  

紐約雖然開放, 卻不是蘇格拉底的雅典, 雅典是個城邦, 而每提到"城邦"一辭我就聯想到"澡堂". 古希臘人工作以外喜歡三溫暖或做做 spa. 從元老, 衛士以至平民, 澡堂是雅典公民袒裎相見洗滌之餘討論哲學之所. 整座雅典, 就是一個追求和諧共善的大澡堂. 紐約不會是澡堂, 頂多是各顧各兒的淋浴間.

紐約雖也是海港, 卻不是約翰藍儂的 Liverpool, 利物浦的孩子有幸能找到幾個有閒功夫分享 story of life 的老人, 然後有同樣的閒功夫出海試航, 哇! 原來利物浦只是個小小的 Yellow Submarine... 紐約的小孩不會有這樣的感慨, 他們對異邦人習以為常到失去好奇, 又常常幻覺自己的城市是 center of the Universe. 

搭上綠色 4 或 5 號線, 前一站還是上東區巨賈名流名模特兒, 博物館與領事館的 86 街. 忘了下車, 下一站竟然到了 hip hop, 靈魂食物, 黑人聖詠和塔羅牌術士充斥的 125街. 一個街廓 (block) 有一個街廓的風格與居民, 只是過了馬路罷了, 有時感覺像跨過加勒比海, 眼前一個正在綁辮子的牙買加黑妞.

我是個過客, 不屬於這個城市的任何角落. 在格林威治見到白先勇正拖著一副充滿渴望的身軀; 一路向東, 在蘇活遇見駐唱的 Bob Dylan. 這讓我想起同一時代約翰藍儂, 儘管他的 bed-in demonstration 太做作, 仍想去看看. 於是我坐上紅線向北往 Dakota 公寓. 地鐵裡有 Knicks 球迷從 Madison Square Garden 剛下來, 當中有些兼職當棒球迷的還要去 the Bronx 看洋基. 紐約總有新鮮事. 聯合國開會時的黑頭車隊, 路上巡警當街踢踹一個拉丁裔扒手, 正港的紐約客並不多看幾眼. 

向左向右, 抬望眼, 也別忘向上看看. 並不是擔心另一架飛機又撞上來, 也不是時代廣場的彩紙. 而是: "看! 幽浮!"

1969年, 美國把人類射上月球, 很戲劇性地結束了眾聲喧嘩的六零年代. 這是一個很具有漫畫效果的經典畫面. 想像一群人正爭吵著甘迺迪遇刺, 越南, 大麻煙, rock and roll, 黑人民權, 性壓抑與解放... 主流的聲音漸漸被蓋過, 然後突然叫出聲, 往上指著 : "Look! Ufo!". 一幫人乍然仰頭, 從六零年代畢業.  

而今天夜裡, 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Armstrong 證實的那一顆飽含鈾, 鉀, 矽, 鎂的巨大球體正柔柔發光. 要如何對待一輪新昇起的明月, 其實也是個涉及方法論的哲學問題, 而我發現 Newton 雜誌上所講, 不容置疑的 "the Moon", 和我祖母口中那個既柔和又不可侵犯的"月娘", 其實可以是共同存在的, 誰也不否定誰. 我身處異邦一個嘈雜的都會裡, 多數與少數, 保守與基進, 富裕和貧窮都通通共生在一顆小小的大蘋果上. 紛紛萬象並陳, 有些人習慣稱之為"亂", 並視亂為變態. 不過退一步想, "亂"也許就是世事的常態. 所謂"亂", 只是不同的"力"尋找平衡的潛流, 這是一個永不止息的過程, 如月之陰晴圓缺.

紐約的月亮並沒有比較圓, 只是看的角度變多了. 只可惜全紐約懂得在此時賞月的人畢竟有限. 依傍布魯克林大橋賞月, 是一種跨文化的超能力, 隱然也是一種幸福. 

Aquinas                       於陰曆八月十六                 2009, New York, NY

後記: 本文原寄前同事, 報好並賀中秋. 收錄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