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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道與韓風
2009/12/12 05:15:22瀏覽566|回應1|推薦3

我在房間裡看著一瓶法國紅酒發呆, 那是班上的韓國同學素嬉送的.
 
我對紅酒無甚研究. 在紐約只有買過兩次紅酒作伴手, 帶去給紐澤西的表哥. 我初來紐約的前兩週暫住表哥家, 承蒙照顧. 表哥與表嫂移居美國二十餘年, 從事襪類進口, 頗為殷實, 以一介移民聘用二十多個土生美國人. 表哥表嫂每次與我吃飯皆堅持請客, 說是地主之誼. "將來我們回台北玩再讓你出錢..."表嫂說. 有幾次我要搶著付, 但終究拗不過他們. 搬來曼哈頓以後, 每次回紐澤西表哥家過節, 我一定帶上伴手聊表心意, 此意是叨擾, 也是感恩. 作客親友家的伴手通常是食品, 我買過蛋糕, 也買酒. 蛋糕是麥迪遜大道的名店訂的, 他們的巧克力蛋糕名叫 black out, 做得不膩不甜不花俏, 口感平順濃郁.
 
至於酒, 是在家裡附近的商店買. 表哥不嗜酒, 無所喜好. 所以我買酒送給他主要的考慮是價格. 這很類似從前我在東莞請老外吃飯的經驗, 侍者酒單一來, 通常客人會客隨主便的客套要我決定酒款. 酒單攤開, 單價高低殊異, 我總是自大約在中間的價格裡挑出一款. 其他單上的形容像 tender, fruity, harmonious ... 等等, 我是很少看的, 反正不管點什麼酒, 客人在試酒時一定會說"Great!", "Wonderful!". 自己喝酒能從己所欲, 請客的酒或送人的酒, 則多是單價取向. 便宜的難堪, 太貴的又怕不懂品嘗, 划不來.
 
洋酒專賣店的紅酒, 拿得上檯面送人的最便宜也要美金十二三塊錢. 我送表哥的酒, 大概都選二十五塊左右的. 這個金額, 大約是我一天在紐約的飯錢, 如果當天簡單吃.
 
我看著素嬉的紅酒發呆. 這是她放在塑膠袋裡連同要借給我的熨斗一起交給我的. 她一向時髦, 那天著咖啡色牛仔風合身外套配紫框眼鏡, 拎了個大袋子來我們約好的 Starbucks. "Please enjoy...", 素嬉說, 從袋內抽出來放在咖啡桌上, 大姐施惠弟弟的表情. 我慌了, 急忙說跟妳借得熨斗已經夠好了, 紅酒我不能拿, 推三阻四. "你可以請我們到你家喝, 開 house warming party...", 她說. 但這是下台階的場面話, 因為我搬新家一個月了, 她知道我沒有 house warming的打算, 辦 party麻煩. "下星期找個晚上我請你吃晚餐, 算是謝謝熨斗和紅酒吧!", 我說.
 
素嬉和一半以上的韓國人一樣, 姓金. 她是班上最年長的同學, 已婚, 約莫三十七八, 在三星集團的子公司當經理. 其實我和她只短暫同班, 一直沒什麼交集. 會講上話還是由紀的緣故. 由紀是日本人, 她是我在紐約最好的朋友, 一個長住紐約的業餘攝影家, 英文的日本腔已經很淡. 由紀比我大一歲, 也許是同為三十好幾的關係, 她和素嬉也很投緣. 最初我約由紀去看影展, 後來去自然史博物館看人類學文物, 她都會約素嬉一起來. 這之於我是有點多餘. 我和由紀看的影展, 限於某種歷史與政治的取向, 韓人素嬉無法共享. 而素嬉對民族誌文物也不感興趣. "我不是來看展, 只是跟來看看你們兩個在幹嘛...", 素嬉開玩笑說. 雖是多餘, 但我卻不反對. 由紀總是很周到, 事先都和我打過招呼說素嬉也來. 雖說我和由紀不是男女關係, 總還是一男一女. 如果由紀覺得這樣子自在, 也好.
 
不過, 與素嬉的交誼也僅止於此了. 我沒有要過她的電話號碼, 一直到某天晚上她主動打給我, 問我需不需要借用鍋碗廚具, 她說她的朋友要搬家返韓, 剩一些廚具沒人要... 那時我正為實習要用的辦公室裝束像襯衫領帶之類煩惱, 洗了衣服沒熨斗燙, 要離開紐約又不甘心再買. 我既不煮飯, 就拒絕了素嬉的廚具, 隨口問她的朋友有沒有熨斗. 她說要先看看. 回家後接到簡訊, 要我去 Starbucks拿.
 
接到這通善意的電話真是出乎意料, 那時候我已經離開學校, 跟素嬉沒有再往來. 但是稍後那瓶突然的紅酒, 給我的驚訝更甚. 我感謝她的熨斗, 至於紅酒, 則受之有虧. 熨斗是她朋友不要的, 尚可說順水人情. 而紅酒的禮實為額外, 就更須償還了, 正如我以紅酒償還表哥的恩惠一樣.
 
隔週的週四晚我請素嬉吃泰國菜, 說好兩個人. 到原來那家 Starbucks見面時發現素嬉帶了另一個韓國妹, 二十四五, 濃妝, 眼睛是整過的, 精工雕琢如鑽. 我從來不是哈韓一族, 對韓女整形之效果實不敢恭維, 不禁將之類比猶太與伊斯蘭教的割禮. 現代韓人以割眼皮作為女性之成人禮, 而其風日盛. 割過眼皮的韓女顯然有比較高的性張力.
 
那天三人泰國菜吃了五十多美金, 在曼哈頓算便宜. 既然已有約在先, 我只好依約請客, 結帳時素嬉直說不好意思, 說小韓女是她帶來的朋友, 這一頓飯應該她請. 受人之恩是負債於人之一種形式. 我如果是美國佬, 就可以輕輕鬆鬆掏出計算機除以三, 素嬉自有其二. 不過, 我們這些儒教王化之邦民嘴裡不說, 可都心知肚明. 我借了熨斗, 又拿了紅酒, 今天無論如何我也不會再讓素嬉付錢. 素嬉不說中文, 我不講韓語, 而泛儒教的行為模式也不需洋文從中轉譯. 所以素嬉只稍稍客套就無多勸阻, 我買單, 微笑.
 
"小妹妹還沒結婚, Aquinas你也未婚. 你們在紐約都沒課, 以後可以常常見面喝咖啡啊..."素嬉笑. 付了五十多美金的我馬上扳回熨斗和紅酒的負債, 取得一個優越的位置.
 
小韓妹也有續攤的意思, 我不想再去 Starbucks, 提議去號稱"Little Tokyo"的第九街喝日本抹茶. 第九街靠近下東區, 我們三人坐上綠線六號, 小韓妹拿出她的 i Pod聽, 對我和素嬉兩老人不太搭理. 倒是素嬉有點事情要傾吐的樣子, 沉默半晌, 壓低音調. "Aquinas you know what...", 我猜是有關小韓女的事, 也許是八卦之類.
 
"我和由紀有一點小小爭吵..."我猜錯, 十分驚訝, 但回顧這兩次與素嬉相約她對話裡都沒提由紀, 想是有因. 我已經離開學校, 對這兩個同學後來相處的事一無所知. 英文又是個輕描淡寫的語言, 素嬉口中的"A little argument", 是不是真 little, 得看整個脈絡, 接著素嬉一路抱怨由紀如何如何無禮高傲... 我沒有耐心聽她的整個嘰哩咕嚕, 地鐵太吵, 但拼湊起來大約是某天素嬉在課堂裡接手機, 另一個同學正好在發言. 由紀直言要她出去走廊講, 傷了她大韓民族的自尊. 這是我自己拼湊的版本. 素嬉自己只顧解釋那通電話是首爾公司打來的, 她一定要接, 是由紀自視甚高又不懂給老同學情面云云.
 
兩女相爭, 隱約也有民族情緒. 由紀其實是個相當自覺的右派, "I'm not ashamed to be 'right'...", 她說. 這年頭, 很少人開宗明義說自己右. 她私下跟我聊天時會說韓國如何如何, 世居的在日韓人又如何如何. 部分觀點我並不贊同. 她的攝影則多取枯葉敗果, 隱隱一股大和民族的悲意. 是三島由紀夫?
 
一直到茶館坐定, 小韓女都沒有拔下 i Pod. 她皮膚白皙, 不多話, 下巴扉斗張起如船帆. "這一次算我的..."素嬉在瀏覽菜單茶品的時候說. 我暗忖依文化規則, 這筆續攤應算小韓妹的, 這讓素昧平生的她有機會償還我的晚餐. 不過, 小韓女也並沒有與素嬉搶付的意思, 只靜靜的答應. 
 
旅外韓國學生的群體內喜分長幼之序. 長幼之分是施受恆等式的變異係數, 讓施與受的餽贈宴酬難以短期平衡. 將近四十的素嬉作大姐狀照顧我們, 弟妹受恩, 終究要還, 只是時間拉長, 償還的方式更加幽微罷了. 素嬉無端餽我以紅酒, 強拉我進入了她的酬報循環, 這是韓人交友處世之道. 可是她有所不知者, 是台韓的差異. 以台灣的文化模式來講, 不當受之而予之, 是很突兀的. 贈禮過分, 另一個角度說便好比無端使人負欠, 並不算得體的行為. "禮多人不怪"終究只是一句俏皮話, 禮多而怪者所在多有, 人人競相避之. 所以台灣文化的贈禮者總要找藉口名義, 就像我表嫂會說"回台灣 Aquinas你再請我們...", 好把我救出負欠之淵. 
 
畢業後, 我每回和高中與大學同學聚餐總是拆帳, 在紐約與由紀吃飯喝咖啡也拆帳. 不過韓人似不以拆帳為尚, 韓人總要請客. 在台灣與東莞, 我只有跟生意場的朋友吃飯才不拆帳, 拆帳是尷尬的. 拆帳要用除法和減法, 除與減是分割你我, 講利害, 戳破了大夥兒聚會聊天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一體感. 有趣的是, 大學與高中同學本來就沒有利害關係, 所以能把帳攤開來除, 大家分. 生意場上倒是利害充斥, 反而刻意要避開.
 
這種酬祚本身的邏輯是"王道文化, 仁者無敵", 付錢施恩的人比被請客或受恩的人佔上風. 無端的宴請與送禮隱含了權力關係與報答的預期, 所以叫應酬. 反而, 大夥兒 go Dutch的場合我們倒覺得自在. 我記得鏡花緣寫過一個稱為"君子國"的異地, 影射的便是朝鮮. 君子國的商人做生意都是貴買賤賣, 好讓他人得利, 甚至為了搶著請客而打鬥相爭. 作者李汝珍視為理想世界. 於我而言, 這不過是使人不自在也不舒服的制高點佈局, 存在隱藏得很深的功利考量. 
 
韓國人是此道的箇中翹楚. 他們自商周以來能在天朝邊緣維持數千年的朝貢關係, 經歷大筆大筆宗主國與屬國之間施與受的來往, 而不致於像女真或其他中國東北的強大民族一樣被征服或同化, 就是對中國這一套王道邏輯適應得宜的結果. 為求自保, 韓國人外表謙卑客氣, 骨子裡卻是自負的現實主義者. 我後來才知道原來素嬉第一次打電話給我, 要借我熨斗的那天晚上, 原來就是她與由紀吵架的那天. 有必要因為與日本由紀反目, 轉而友我嗎? 這兩件事我不知要怎樣連結, 但時間實在巧. 
 
"Aquinas, 謝謝你請我們吃飯, 有空小妹要請你去喝咖啡喔..."素嬉在茶館門口強拉住我, 要我跟小韓女交換電話. 若進入朝鮮的交換體系, 就是跳入她們整個人際關係與交錯酬祚的系統, 這是個很耗時間精神的深淵. 但我也不會步入由紀的後塵而挑動大韓民族那一縷比性感帶還敏感的自尊神經線. 別忘了去年維吉尼亞校園槍擊案, 還有一個多月前賽班島的掃射可都是韓國人幹的. 除了朝鮮, 華裔日裔台裔絕對做不出這樣的事.
 
"當然, 電話號碼給我吧."我客氣笑著說. 和小韓女搭肩拍照, 圓滿歡聚而散. 然而那電話我一直沒撥, 韓女不是我的菜.
 
 
 
 Aquinas                                    2009. 12. 11         於 Wall St Court, NYC
( 在地生活北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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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用
引用網址:https://classic-blog.udn.com/article/trackback.jsp?uid=taquinas&aid=3580783

 回應文章

migen
already snowed there?
2009/12/16 02:07

高興看到你的文章

讀的到感觸思維的敏銳豐盛

許久未見新文,看來是累積了不少觀察哩:)

看到前半段還以為有姊弟戀的風花雪月呢

倒是對由紀有些好奇,自覺的右是到怎樣的程度,怎麼反映出來呢?

(名字跟三島由紀夫只差一個字)

Aquinas(taquinas) 於 2009-12-18 22:48 回覆:
最近稍微閒下來, 就開始塗塗寫寫. 其實我真正想寫的是文學性的東西, 我 po的文章過於文以載道, 書寫的 tone是個問題. 要怎麼捕捉對人物與事件的感動, 而不陷於我慣用的理性口吻? 這一篇文章有轉 tone的嘗試, 但沒有成功.
 
怎麼知道一個日本女孩右? 在自然史博物館的大廳看到日俄戰爭時期"大日本帝國"字樣的壁畫會尖叫猛拍, 然後有點不好意思看著四周的我們, 毋庸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