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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7 07:57:07瀏覽338|回應0|推薦25 | |
在這一階段,明水人中最有個性的右派楊通達也走到了氣運的終點。他的死更是與眾不同。楊通達思想包袱重,又無外援,每天僅靠吃那七兩原糧,偶然抓到幾只馬蛇子或黃老鼠、倉老鼠下肚,以他那身高馬大的模子,新陳代謝量的極大需求,能安然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蹟了,足可見人的生命力之頑強和潛力的強大!
這一天,楊通達心血來潮,突發異想,要去看看馬號埋死人的情況。上午9點多鐘,他拖著一身骨頭架子,跟在拉死人的大轱轆車後頭,向埋人場走去。 現階段拉死人、埋死人已經成了馬號最重要的任務。現在整個農場已成了一個特殊的怪物,它的特殊性就在於:說是農場,它不生產,不務農;說是軍隊,它不打仗,不練兵;說是製造場,倒有點像一個製造病人、死人和餓死鬼的營造場。馬號也真不負原張鴻書記和現劉振宇場長的期望,果真打造成一支“拉得出,上得去 ”的隊伍。不過他們的“拉得出,上得去”,並不是拉出去殲滅敵人,也不是像尖刀兵或尖子連隊那樣衝鋒在前。而是拉出去做更重要、更艱巨、更無人願做的從挖坑到拉、到埋的處理死人的一條龍服務。只有劉振宇的這支“特殊部隊”——從長官到兵卒徹底的“哀軍”,才擁有這種極特殊的任務或曰“使命”;並且只有依靠了關武強這樣的人才,方能夠基本上戰而勝之。 現在,這支特殊部隊“精銳”的過硬的小分隊,正趕著兩頭黃牛,拉著兩輛大轱轆車去執行任務。今天需要掩埋的屍體有三具,第一輛車上肩並肩放了兩具, 每一具都裹在他們自己的被子裡,捲成筒狀,上中下扎三道繩子,像一個碩大的襁褓,臉上蓋一條他們自己的毛巾以遮面。對於屍體的待遇,也是一時不如一時了。 在夾邊溝時,死人還有棺材,是由農場木工組生產的,基本上能保證自給自足;到了明水灘沒那條件了,因為木工組撤了,不生產棺材了,死人也就沒了棺材,改用一領蓆捲屍,是真正的“捲蓆筒”。這蓆都是由關武強的車隊從高台縣和臨澤縣山貨鋪買來的。後來各方面需用量增加,一方面貨源時常告罄,另一方面成本也太大,農場負擔不起,就改用現在這種方法,用死者本人的被褥裹“襁褓”。 兩個大“襁褓”放在第一輛車上,隨著車轱轆在坑坑窪窪的小路上搖晃,兩個“襁褓”在車上也挨挨擠擠、碰碰撞撞,活像兩個大嬰孩在互相推擠一樣。後邊的車上只有一個“襁褓”,自己也在車上搖來晃去,這一個小孩子好像是因為無人和他玩兒而獨自發脾氣,不停哭鬧著。 把死人裹成“襁褓”,扮為嬰兒狀,讓人的一生好像返老還童了,不管是有意或無意,似乎都具有一種宗教形式和信仰的意味。一個人從生到死,長大的身軀依然像個襁褓回歸自然,送行的儀式可以隆重無比,也可以簡單至極,一樣的走向死亡,葬禮卻有天壤之別。 說馬號是一支過硬的隊伍,還不僅僅在於他們的“戰鬥性”,還在於他們在長時間執行這種特殊任務中已改造了他們 對生死兩界的故有認識和生死觀念,使他們在面對死亡、墳地和屍體時能淡然處之。因為經常和死神打照面,看見它就像看見戴風帽的鄰家老伯一樣平常。今天如果死神和他們擦肩而過,相安無事,就互道一聲“拜拜”;過了一夜也許死神就把他們帶走,他們肯定也不會驚慌失措! 他們不但人過得硬,就連牲口也已經十分過硬;一開始牠們會恐懼,見到死人會驚,會怪吼,繼而狂奔、尥蹶子( 註一 ),往往就把車拉翻在溝裡,主人不得不用一塊黑布遮住它們的眼睛。但後來它們也習慣,見怪不怪了,看死人不過也就是一段木頭,或一袋水泥,根本不大驚小怪,自然也就不必給它們遮眼睛了。反而在老牛被細細密密的皺紋包圍著的眼睛裡,透出一種睿智,就像一雙見怪不怪其怪自敗的年邁哲學家的眼睛;連牛也變得思想深邃。 一個明水人從死亡到被埋葬,整個流程在服務隊的操作下有明確的分工;一清早7、8點鐘,挖坑的人就被派出去了,但他們並不一定知道今天需要多少坑。多挖兩個沒有關系,今天用不上就留著明天用。收集屍體的人也在同時開始到各地窩子、病房和窯洞去轉。一旦發現屍體,首先是清理遺物,當著農場幹部的面,把遺物造表,連表帶物交幹部保管。該表造得相當明細,例如每張表上幾乎都有 這樣的記錄:被子兩床,在備註欄裡則有說明,其中一床被作為裹屍用;明細表中還有“死亡原因”一欄,由農場醫生填寫;這裡的大夫早已總結了一套編造假病例的經驗:沒有一個死因是寫著餓死或凍死的,因為被凍死的在身前多半已經帶有肺癌、肺炎、或重感冒等;被餓死的則是胃癌、腸癌、腸梗阻、低糖血、消化不良,或心臟衰竭等。 清理完遺物之後的下一道工序便是“打包”,也就是把屍體裹成襁褓的樣子。第三批人,就是運屍的人,他們趕著牛車來,把捆好的“襁褓”裝上車,送往墓地。和運屍人同時去墓地的是埋屍人,他們每人一把鐵锨,並且帶著一些小木牌。埋屍人負責把屍體入葬,堆一小堆土,起一個30多公分高的小墳頭,並在墳前插上一塊寫著死者姓名的被稱為“亡命牌”的小木片。他們的工作不但分工細,而且各道工序之間也無人要求什麼互相幫助,其理由就是為了盡量保存各自體內的能量,在又冷又餓的環境下,生存的能量視同於生命。 這當兒,馬號的年輕右派魏玉林趕車在前,走著走著就唱起了由他們改編的“右派回家”之歌: 三頭黃牛呀,一呀麼一頭馬, 不由得我趕車的人兒笑呀麼笑哈哈! 往年這個車呀,咱右派哪配用呀, (原歌詞是“咱窮人哪配用呀”) 今年呀,嗨!紅海! 大轱轆車呀,轱轆轱轆轉哪, 大轱轆車呀,轱轆轱轆轉哪, 轉哪,轉哪,轉到了咱們的家。 得——,呔哧! 轉到了咱們的家。 魏玉林起頭一唱,後邊的人也跟著唱開了,唱了一遍又一遍,唱得很開心。等唱到第三遍的時候,楊通達也跟著唱起來。本來這支陝北“翻身道情”就是一支耳熟能詳的歌,楊通達又聽到馬號的人唱了兩遍,也就能跟著吼兩聲了。他張開大嘴,五音不全地跟唱,他特別歡喜高聲大唱著“轉到了咱們的家”這一句。 大轱轆車的輪軸吱吱妞妞響著,右派們大唱著《右派回家之歌》,經過半個多小時的行程,就來到了墓地,來到明水右派們最終的家。 註一:牲畜用后腿做出踢的动作称为尥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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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