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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0/18 09:52:00瀏覽334|回應0|推薦25 | |
甘肅夾邊溝右派勞教農場是一所專門收容並改造57年右派的管教機構,在被教養人員苦熬煉獄的同時,他們的“臭老婆”(革命群眾用語)也在承受著不可承受之重。
關武強幾個人,埋罷王兆祥才回馬號,就聽場部那邊又哭又叫,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是醫務室又死了重病號?不對,在明水灘不奮鬥也會有犧牲,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司空見慣了,早已經沒人哭喊。但今天的哭聲好像不太一樣,關武強他們只顧卸牲口,也沒太多時間注意,不一會兒有個管教幹部過來喊姚國任,他們這才感到奇怪。 原來一個30多歲的婦女,從陝北坐火車到蘭州,又坐501次慢車到明水河車站下車,一路走到場部,要探望她被打成右派的男人。這女人找到管教說明來意。管教請示劉場長,劉場長一時沒考慮後續問題的嚴重性便說:“人家千裡迢迢來看老公,怎能不讓人家見面?”管教把這女人交給滕芸,讓她領著去。但是他男人病了,住在醫務所病號窯洞裡,頭髮鬍子老長,臉只有一巴掌寬,黑瘦黑瘦的,顴骨高高突起,兩眼深陷,已不像人樣,在外人眼裡甚至有幾分可怕。 滕芸把陝北女人領到窯洞,帶到她男人跟前,窯洞裡挺暗,這女人的眼睛不太適應,看見滿窯洞裡的病號頭髮鬍子都一個樣,不知哪個是老公,一時也不敢認,東看西看的。 “翠花——,”只聽那個躺在土台被窩裡的男人喊了她一聲,她才把這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丈夫看個清楚。但這形像的反差太大了,讓她一點也不能接受。“哇!”地叫了一聲就衝出窯洞,一邊跑一邊哭地奔向場部,揪住劉場長喊: “你把俺男人弄到哪裡去了?你還俺男人來,你還俺男人來!” “那個叫你名字的就是你男人!” 管教說。 “他不是,他不是!他是鬼!他是鬼呀!” 女人更大聲地喊。 “阿姐!你安靜點,他要不是你老公,怎知道你叫翠花呢!” 滕芸也在一旁解釋。 那女人一聽,心理有些明白過來,但情緒更糟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兩手亂拍,搶地呼天: “毛主席呀!大救星呀!快快來吧,快快來吧!救救我那人呀!我那臉如玉,眼如珠的夫呀,現在成了什麼樣嘍!……你們作踐人哪!他不是你們的人,你們不心疼……毛主席喲!” 陝北女人哭了個驚天動地,有誰能勸得住!連滕芸聽著也跟著掉淚。崔敏那幫管教們,本想吼幾聲,嚇唬嚇唬那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女人,但這女人一不哭天,二不哭地,一聲聲一句句只哭毛主席,這就讓他們進退維谷,動也不敢動她了。過了好一陣子,有人出主意,說馬號的人現在還稍微像個人樣,呂天右又同是陝北人,讓他來勸勸,或者湊效,可劉場長卻不這麼認為。 “呂天右?那個刺兒頭?讓他來勸,越勸越熱鬧!” “那就讓姚國任來吧,姚國任也是陝西人。” 有個管教說。 “讓姚國任來勸還差不多,就去把姚國任找來吧!” 劉場長便派一個管教到馬號來叫姚國任,向他們說明了情況,叫他去勸那女人。姚國任拍拍屁股就去了,後頭還跟著什麼事都好奇的茹玉花。姚國任來到女人跟前,用陝北方言對她說:“嫂子!別哭了,我老哥好著哩!沒有事兒。他得了重感冒了,這搭天氣涼,害上感冒纏人的很。因為一段時間沒有理髮,讓你以為病的很了,不是的!沒事兒!” 陝北女人在這陌生地方,猛的聽到家鄉話,倍感親切,相信了姚國任的話,便漸漸止住哭聲,對姚國任說: “大兄弟,讓我咋個不傷心呢,15歲那一年,他勾上臉子唱薛剛,我一眼就把他認出來,可這一回,我看來看去,再看去看來,就是把他認不出來,你說我能不急嗎!” “嫂子你一路也受累了,先休息休息,洗洗臉梳梳頭,也好和老哥見面。” “大嫂子,走!到我屋洗把臉去。” 茹玉花拉著她的手說。 那媳婦這時寬了心,再看看自己模樣,就高高興興跟著茹玉花往外走。但突然她又驚叫起來: “俄的包袱呀!俄的包袱!”原來她從病號窯洞失魂落魄往外跑的時候,包袱也顧不上了,現在驚魂甫定,便想起了自己帶來的包袱。這包現在管教手裡拿著,馬上遞給了她: “大嫂,你的包在這兒,我揀到了!” 茹玉花一手替她接過包提著,一手挽著她的胳膊,姚國任跟在後頭,來到馬號,進了茹玉花、孫梅英她們的地窩子。茹玉花讓她在炕沿上坐下,這陝北女人感到地窩子裡暖暖和和,看著四處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牆上還貼著電影演員王曉棠和王丹鳳的大照片,才回過神來。孫梅英從熱水瓶裡給她倒了一盆水,讓她洗洗,這女人風塵僕僕已經三天沒洗臉了,一頭一臉都是土,茹玉花說: “嫂子,你洗洗頭吧,我這裡有洗髮香波。” “你就好好洗洗,我再給你端盆水去。” 孫梅英也在一旁幫著。 這媳婦梳洗好了,臉上有白有紅,才見清秀的廬山真面目。茹玉花又給她沏上茶,端來4個窩窩頭,說:“沒啥好的,喝碗茶就窩窩頭吧!” “現在能吃上窩窩頭就算好到天上去了!” 這媳婦也很是懂事,只吃一個,就說飽了,再讓也不吃了。 在場部,劉場長正發脾氣怒罵那些管教幹部沒用: “你們都是些吃乾飯的!連個女人都勸不住,連這點小事也得靠人家馬號做!”罵完後又交代: “找個人給他理個髮,鬍子刮刮,讓醫生照看著,還得讓人家夫妻見個面嘛!” 農場有個幹部,叫朱鎮祿,是個技術人員,為人最好,深得勞教人員的敬重。他知道了這件事,就拿出自己每月半斤糖的特殊供應送給翠花的丈夫,由滕芸給他泡了濃濃的一碗糖水喝了,就像久旱的禾苗得了甘霖,頓覺精神了許多。一個管教幫他理了髮,又洗臉刮鬍子,也就顯出了人樣兒。劉場長叫滕芸扶上他,再叫個醫生陪著到馬號去見他老婆。 他走進馬號女將的地窩子,翠花一見他,也破涕為笑了。翠花還剩下三個窩窩頭沒吃掉,茹玉花就讓翠花的男人吃。這人也不客氣,抓起一個就吃,還兩眼放光地盯住另外的兩個,好像老婆紅紅白白的臉蛋還不如這兩個焦黃的窩窩頭好看似的。翠花看老公吃窩窩頭的貪樣又心疼開了: “可把我的人餓壞了!” “阿姐,看你老公還不是面如玉、眼如珠的?” 滕芸說了。 “臉如玉,就是小了一圈圈,眼如珠,就是深了一窩窩。” 翠花一說完眾人都笑了。 隨來的岑醫生怕病人一時間吃多人會撐壞胃腸,就叫茹玉花把另外兩個窩窩頭收起來,說晚上病人要吃流食(其實全農場頓頓吃流食)。茹玉花理解醫生的意思,不顧病人雙手按著碗不放,硬是把兩個窩窩頭給收走了。看著丈夫眼饞窩窩頭的樣子,這位天真的翠花大嫂說: “兩個窩窩頭看把你親愛的!兩只眼睛還真像夜明珠啦!俄包包裡全給你帶的是好吃頭。”說著翠花就把包袱解開,裡面有一袋子炒麵,一袋子炒米,還有一口袋紅棗和茶葉、煙葉等等。不但她老公看得眼如夜明珠,連關武強、姚國任等也看得兩眼如珠了。喝了糖水,又吃了個窩窩頭,病人感到挺舒服,就歪在炕上睡著了。茹玉花拉過被子給他蓋上,也讓翠花上坑休息休息。醫生一看沒什麼事,囑咐了幾句,也走了。 一直到吃晚飯,茹玉花才把他們叫醒,讓他們在馬號裡吃了晚飯,按醫生的交代,不要給病人吃窩窩頭或饅頭,要吃流食。馬號晚飯就做了白菜麵條,大家都跟著吃“流食”。吃過晚飯,天也向晚了,滕芸來接病人,說夜裡還要打針吃藥,茹玉花就留翠花在自己窯洞裡睡了。 第二天早晨,滕芸又送病人過來和翠花見面。翠花見他男人精神、身體都好多了,就把給他帶來的吃頭、喝頭都交給他,自己在農場也不宜久留,當天下午就乘502次到蘭州轉車回陝西去了。 自從陝北女人來看過她老公之後,這病人一天天還真見好,終於走出了病房,成為極少數能活著從病房裡出來的明水人之一,他自己也認為這是個奇蹟。 明水人都說這個人能病愈都是因為他老婆來“衝喜”的結果。其實這事馬號的人最清楚。就那一個下午,兩個人一個病著,另一個又累又乏,都在熱坑上睡得沉沉的,晚飯不叫都起不來,哪有體力和精力“衝喜”哩!是喜在心裡頭才讓人整個精神起來的。劉場長也不認“衝喜”之說,他把此事當成一個事件,決定今後有家屬來探親,凡健康人必須理髮、刮鬍、洗臉、換衣服才能見面,凡病號則一律不讓家屬見面。 與關武強相熟的朋友周遜,是新婚不久就送進來的勞教人員。他大概是明水人裡邊最多病的一個,從夾邊溝時就有病,遷場明水上不去火車硬拽著扶手在車門外掛了十多分鐘才救上來。到了明水灘後一直身體不爽,最近病勢越發的重了,便住進病號窯洞。劉場長剛把那“禁見令”頒布下來,他老婆就帶著大包小包來看他來了。有了場長的交待,橫說豎說,管教人員就是不讓她見老公,只一個勁說好著哩,好著哩,你放心回去,他老婆只得怏怏而去。直到今天周遜提起這件事,還是怒火不熄,他說: “我在明水是九死一生,我老婆來看我,說不定就是最後一面了,他劉振宇擋住不讓見,我老婆哭著回了家,真是太不人道!”也不怪周遜怨氣大,他們夫妻差一點就做了“新婚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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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