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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1/08 07:58:21瀏覽326|回應0|推薦29 | |
情感世界的環扣中,南洋仔是一個極為特殊的事件,年青華僑右派南洋仔在農場死後多年,他母親才回國起屍、認屍的經過是極度困難的,母親幾乎是憑借內心的感應找到兒子的屍骨。
1960年底,離開明水灘後,1965年夏,關武強已在水利局風風火火地把祁連山僅有的一點水資源平衡分配到吵著缺水的各縣的時候,接到了地區的一項“外事”任務。前夾邊溝農場的醫生岑家發前來找關武強聯繫。當年他們雖然一個是幹部一個是右派,畢竟還是熟識的。而且兩個人的工作還形成過“連環套”的關係:每天早晨關武強到各窯洞、病房檢查,發現死人後通知岑大夫去確認,經岑大夫“搶救無效”再通知關武強,關武強再派人派車埋葬。但是從1960年底,右派被解救離開明水灘後,關武強和岑家發就再沒見過面。而右派都走空了的夾邊溝農場,實際上在明水灘一直存在到1961年上半年。農場撤消之後,還留下一個不掛牌的“夾邊溝 農場善後辦事處”。而岑家發大夫就是“辦事處”的主要工作人員。他的任務是以其醫學專長為夾邊溝、明水灘兩千多死人編制、補做“病歷”。這項工作他一直默默耕耘,做了三年方告完成。後來辦事處也撤了,岑大夫也重新分配了工作。今天兩人一見面,生平第一次握了握手;起碼對關武強來說,見到這個人確有恍若隔世之感。 岑大夫和關武強握過手之後說: “現在我攤上這麼一檔子事,求你幫忙來了。” “是什麼事情?” “你還記得當初農業隊有個小華僑吧?你們都叫他南洋仔南洋仔的。” “記得記得,他已經死在明水灘了。” “ 是呀,我也知道他死了。這不,他母親從南洋來了,拿著經省政府批轉的國務院介紹信,要起屍,專署就找到了我。老夫人租了一輛汽車,我帶路,還有公安處一個幹部陪同,到了明水灘,找附近生產隊顧了兩個民工就去了墳地。誰知,當年每個墳前邊插的亡命牌,大多數已經離位,狼藉滿地,被風沙掩埋的也不少,結果墳墓沒有找到。” “靠那些小牌牌對號根本不行。這麼多年了,沒人管,風吹雨打,放羊的也去,放駱駝的也去,二三十公分高的小木牌還能保存得住嗎?”關武強說:“我不是留下一張墓坑分布略圖嗎?這張圖應該能給你幫上忙。” “這張圖我也帶去了,就按這張圖所示的位置起了三座墳,但都不是。” “關鍵是你要在圖上找到他的墳,我記得他大名叫曹蘊寶,圖上每個人的名字都注明了。” “南洋仔的名字我一時忘了,但是他母親知道,國務院的介紹信上也有。我就是按圖上的名字去找的。但是到了實地對照也不是那麼容易,所以挖了三處都不是。” “按圖來挖,不會錯呀!”關武強說。 “他母親說,曹蘊寶門齒有一粒金牙,”岑家發說,“其中一個還真有一顆金牙,但老夫人還是說不是。” “南洋仔鑲牙的位置偏左邊的上門齒,我們都知道。”關武強說:“他興訴過我,說是中學時練拳擊時被對方的右拳擊中打落的。” “正是這個位置,一點不錯,但老太太就是不認。” “南洋仔身材不高,生前也就是1米68、1米69的樣子,不到1米70。” “也差不多,從骨頭架子看也不是身高馬大的。” “這就不太好辦了。”關武強問:“岑大夫,那你來找我到底讓我幫什麼忙?” “我想讓你去認一認,如果是,就一起勸一勸那老太太,如果不是,你再對對圖,總要找出來給人家家長交差不是!”岑大夫求助道。 關武強爽快答應了。岑大夫說,車已經開進水利局院裡了,老夫人和公安幹部還都在現場等著。關 武強跟著岑家發走到院子裡一看,原來這車是張掖縣防疫站的救護車。車裡邊被褥、擔架都預備好了。關武強心想老夫人辦事還真是挺周詳的。就問岑家發,屍起到以後老太太準備怎麼處理?岑大夫回答說,老夫人準備送530火化,把骨灰帶回家去。——當時張掖已經在甘新公路530公里里程碑附近建了一處火葬場,並提倡火葬,移風易俗;張掖人就將其稱為“530火葬場”,人死了就說是“去530了!” 汽車向明水灘奔馳。南洋仔——曹蘊寶的形像一跳一跳地出現在關武強眼前。他上身穿著一件很合體的、細毛羊絨衣,下身穿一條精幹的勞動布雙線緝港式褲子,他正在磨著鐵鍬,向關武強露齒一笑,一粒金牙光閃閃的,他說:“我磨鐵锨,準備挑渠大戰啦!”一個鏡頭閃過了,下一個鏡頭就是南洋仔靜靜地躺在關武強的牛車上,像甜睡的嬰孩一樣被裹在被窩筒裡送往墓地;他的嘴仍然微微張開一道縫,陽光正好照射著那顆反光的金牙。 南洋仔原本是夾右中最具經濟實力的一個,他的窯洞都是顧老鄉挖的,條件很好,誰也沒想到他會餓死在明水灘。最讓關武強百思不解的是,在1960年的最後三個月他的外援突然斷了,家裡再沒給他寄過一個包裹,彙過一分錢。他把自己所有的東西,瑞士手錶、德國照相機、派克鋼筆、兩只金戒、甚至一套一套的衣服都兩子兒不值地賣給了農民,換點食物填肚子,但兩個月後還是山窮水盡。他估計家中一定出了問題,於是精神陷於崩潰,自己也不要活了。就這樣終於上了關武強的牛車。 黃塵撲面的張掖城,來了一個不速之客、一個特殊的女人。這個女人走在張掖的街道上,把大圍巾的一角遮住口、鼻部位,有點像回族婦女的蓋頭,但她用圍巾的目的不是為了宗教、而是為了防塵土。她戴著一副大大的茶色墨鏡,但不是本地老人戴的那種“石頭鏡子”,若干年後中國人才把她戴的那種大而且像熊貓的黑眼圈似的太陽鏡定名為“蛤蟆鏡”。這女人穿了一件米色的長袍,張掖人不識貨,也是過了十幾年之後才知道這種長袍或大褂的名字叫風衣。她腳上的一雙鞋更是教張掖人感到新鮮,新鮮得就像以前外國人追著看中國婦女的纏足一 樣;二十年之後這種鞋方在國內大行其道,也才知道它的名字叫旅游鞋。再就是她穿的褲子,張掖人很眼熱,是勞動布的,一定很結實,就是太瘦了,丟人地緊箍在屁股和大腿上;不用說,也是過了二十年才知道這種褲子叫牛仔褲。 這女人對張掖印像最深的也許就是看到了好幾棟“半截子樓”。尤其是到了地委大院門口,居然 看到了一棟最大的“半截子樓”。這些半截子樓都是在1960年三年困難時期開始全國緊縮渡災時被堅決“下馬”的一些大工程。地委大院兒裡邊的這棟半截樓就 是當年河西大專區蓋的辦公大樓。安振下台後,這樓就停工了,到現在已經五、六年了,一直以“半截子”的形像給人留下那個蹉跎時代的棘手教訓。大概過了三十 年,在一些經濟過熱、房地產泡沫破滅了的地方,這種“半截子樓”又多了起來,才有了個名字,叫做“爛尾樓”。 對這個不速之客,張掖人很難判定她的年齡。說她很年青,不像,說她是老年婦女,為什麼還像年輕媳婦一樣披著燙發髮?但張掖人看得出她是個高貴女人。她從張掖火車站下了軟臥車廂,一定是很屈尊地上了那樣的“代客車”,到鼓樓以後,更是紆尊降貴地一路和牛與駱駝一起步行,還有幾次被旁若無人在街上覓食並拉屎的豬擋住去路,不敢邁步;然後用張掖人感到很洋氣的口音來問路;經當地居民指點,從南街過“七一劇場”向西轉,一直來到地委和專區大院。這貴婦人在大院門口看一看左右掛的“張掖地委”和“張掖專署”兩塊牌子,又不解地抬頭看一看那棟龐大、崢嶸的爛尾樓,竟直走進大門。 在這同時,關武強與岑家發的汽車跑得飛快,一個小時就開到了明水灘。只見現場有不少人,大多數是趕來看熱鬧的農民,正經挖掘的只有兩個工人。老夫人也沒忘記從防疫站要一些口罩,工人、 公安、還有岑家發都給了口罩,關武強才到也立刻給了他一只大口罩。此處還有白酒,浸在口罩上,這是為了消毒,現場的人也可以喝一些壯膽,兩個挖掘工一人一口地正在慢慢受用;已經喝乾兩瓶了,還有好幾瓶沒開封,老夫人一共買了十瓶高價的北京二鍋頭。 關武強見過老夫人,只覺得比他想像得更加富貴。她兩隻手戴著三只戒子。一只鑲著綠色寶石,可能是翡翠的或祖母綠;一只鑲著紅寶石;還有一只只有光芒沒有顏色,一定是鑽石。另外還有耳環、項鏈、手鐲等等,一身的珠光寶氣。關武強想,她不至於是在擺闊氣吧,她為兒子來起屍有什麼必要擺闊氣?來到突出政治、藐視個人財富的中國,更沒有什麼必要擺闊氣呀!很可能她手上、身上的一切寶飾有些代表運氣,有些代表幸福,還有些也許還代表著更深的意義。所以她穿的和佩戴的富貴都是她的生活習慣,都是她的本來面目。但為什麼5年前她的兒子竟會餓死呢? 關武強以晚輩的禮節,叫了一聲“伯母”,問她有什麼需要幫助的嗎? 岑家發也向老夫人補充介紹說:“曹蘊寶死後就是關武強負責安葬的。” 老夫人聽關武強叫她伯母,心裡非常感動。她說: “高先生,聽你叫我伯母你一定是阿寶的好朋友啦,今天就請你來認一認阿寶的屍骨,你一定會認得出吧?” 說著老夫人親自把蓋在第三具骸骨上的塑料單子揭開,讓關武強辨認。 關武強第一眼還是直奔那一枚金牙,位置沒錯;再看骨架大小,又看看圖紙和實際位置,他也認為這具骸骨就是南洋仔曹蘊寶。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老太太,不過老夫人卻不以為然,她堅持不認這是兒子,提出的是只有母親才能提出的理由,她說這一具屍骸見了她一點表情都沒有,他根本不認識她,怎麼可能是她的兒子?她讓關武強再辨一辨墳頭,一定要把她兒子的墳位找對了。關武強聽了這個理由,肚子裡只覺好笑。已經死了五年的枯骨還能有什麼表情?如果真有表情,還要把人嚇死呢!雖然心裡這麼想,但為了滿足老人家的要求,就把那圖紙又拿起來仔細地看。這一看還真看出了問題。他對岑家發說: “岑大夫,你看,我圖上畫三根毛的符號代表一棵小樹,在這一塊,一東一西應該有兩棵樹,可現在只剩了一棵。如果剩的是東邊一棵,我們現在挖的地方就對了;如果剩的是西邊一棵,我們挖的地方就不對,就應該往東移50米左右。” 岑家發也趴在圖紙上認真研究起來。他是把現場這棵樹當成東邊一棵了,兩棵樹相距差不多50米,是應該往東移50米挖掘來看看。兩個人有了一致的意見,就過去重新尋找。關武強根據圖紙、地形和自己的回憶,又指定了一個墳頭,招呼工人挖下去。 二十分鐘後,第四具遺骸露面了。老夫人一下奔過去,口中喊道: “是他!是他!我的阿寶!他在喊我“媽媽”呢!你們聽呀!“老夫人把帶土的遺體緊緊抱起來,眼淚唰唰地落到懷裡的骷髏上。她嘴中喃喃的說: “阿寶不哭,阿寶不哭!媽媽來接你回家了,媽媽來晚了,媽媽和爹爹對不起你……”老太太泣不成聲。 緩了一會兒,老夫人又面對骷髏吞聲道:“媽知道你想媽媽,媽媽也想你喲。你在這荒涼的地方,這些年是怎麼過的呀!全是媽媽的錯,是爹爹的錯,媽媽後悔呀!不可原諒,不可原諒哪!”她又抬起淚眼,望著眾人,對大家說: “你們沒有聽見阿寶在叫媽媽嗎?你們沒有看見他是多麼痛苦和委屈嗎?他還在哭,他一直在哭!你們真的一點也沒有聽見嗎?” 人們都低下頭,面對這樣的場合讓人沉痛不已。關武強能看到老夫人抱在懷中的年青的頭骨,果然有情,眼窩雖然已成了兩個深洞卻仍似在盯注著母親,口也是半開半合,似痛苦、似怨恨、似在呼喚,——呼喚著“媽媽!媽媽……” 這時候老夫人開始用手指細細擦拭兒子被泥土漬滿了的牙齒。泥垢一點一點被母親揩去了,牙齒漸漸發亮,有了閃閃的光澤,一粒金牙在應該的地方出現了。老夫人卻一時暈厥過去。岑大夫用指掐人中穴位,把老夫人救醒。老夫人也很快鎮靜下來,她親自用棉被把兒子裹扎好,擔架上鋪好褥子,在關武強和岑家發幫助下,把她的阿寶端端正正擺在擔架上,由工人抬了,母親扶著,送上救護車。汽車起步後就直奔530火葬場。 在去火葬場的路上,她要求司機車開慢些,再慢些,她把兒子當成熟睡了的孩子,她用手護住擔架,不使兒子感到一點顛簸,她還在兒子身上輕輕的拍著,好讓兒子睡得更甜。 第 二天上午老夫人要到火葬場取阿寶的骨灰,又來接關武強和岑家發,要求他們陪同一起去。當然還有公安處的幹部也去。他是這次“涉外任務”的負責人,沒有他出面,火葬場是不敢火化陳死屍體的。在乘車往530火葬場取骨灰的路上,老夫人愧疚地說起兒子致死的原因。她從頭講道:1955年在她居住的那個國家發生了暴亂,很多華人商店被搶,汽車被燒,樓房被砸,阿寶也要上大學了,父母一商量,就把阿寶送回了國內。到了59年、60年他們始知阿寶的處境不妙。就給他匯錢寄食品,但也就在這時候,他們忽然官司纏身,夫妻雙雙夫去自由。這段時間並不算長,只有三個月,出獄之後就再也沒有了阿寶的消息。半年以後才接到死亡通知,說是死於心臟病突發。 “真是飛來橫禍噢!”老夫人仰面悲呼。靜了兩三分鐘,老夫人又滿腹狐疑地補充說:“怎麼會這樣子湊巧,爹媽入獄,他心臟病發作;我們出來了,他也死了。這就是命嗎?” 坐在後頭的岑家發一臉尷尬,不吭一聲。因為“心臟病突發”的“診斷”結論正是他的傑作。關武強坐在老夫人旁邊,聽著老夫人訴說,不時同情地點點頭,卻不敢插言一句,他最怕老夫人問起阿寶臨終時的詳細經過,那是個很痛苦的過程。但是還好,老夫人有節制地迴避了這個問題。從老夫人的敘述中關武強反而了解了南洋仔最後三個月彈盡糧絕直到餓死的原因。 車到了火葬場,殯葬工人已經提前把曹蘊寶的骨灰掃進一只小小的黃緞子口袋中。老夫人把小口袋打開,伸進中指去在骨灰中探摸,終於探到了一件東西,並且將其取出。關武強看時,見此物似一粒黑豆。老夫人就把它放在手心裡不斷摩挲,這粒豆子就漸漸顯出了耀眼的黃金本色。老夫人把金粒又放回骨灰袋中。她送兒子回國的時候,兒子是一百多斤重;她接兒子走時是100來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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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