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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11/29 07:59:09瀏覽351｜回應1｜推薦33 | |
| 甘肅夾邊溝右派勞教農場於1960年大飢中餓死2000多人，關武強是少數幸存者之一。農場後期死人接踵，屍殍疊積，領導用關武強帶領馬號的人專門掘穴埋葬。眼看生機越來越渺茫，生者越來越少，關武強他們想：別人死了我們埋，日後我們死了有誰埋？問題拋出後大家面面相覷，最後決定給自己挖墓穴……
隨著天氣大步邁進嚴冬，明水人的死亡率又躥升到一個新的台階：每日死亡人數連續在20員以上，最多的一天死亡達36人！最近一趟拉糧回來以後，馬號的人大吃一驚，總人頭數已經低於一千！五天的拉糧數，包括幹部灶已經不足60麵袋！關武強冷靜地給大家分析著當前的形勢。他說： “隨著人頭數的急速降低，和拉糧數同比地減少，我們弄‘褲襠面’（這個密秘早已經不避諱茹玉花等三名女將了，而且她們從麵餅裡吃出三道彎的“毛髮”已遠不止一根兩根，已不覺得噁心了）將越來越困難，又都沒有其他的辦法能夠弄到吃的，食物的欠缺再加上嚴寒的氣候，未來的生機已經越漸渺茫。如今活著的右派已經不到一千人了，就算有一千人；每天的死亡率是20人以上，不到五十天一千人都將死完！就算我們在這一千人裡邊活得最久，到最後，我們最多也只有50天的生命！活不過兩個月去！……” 關武強剛說到這裡，三個女將便開始抽泣起來，男的本來還無所謂，一聽到女人的哭聲，也不覺心有所動，只有呂天右還是一副傲視死亡的樣子。關武強連忙說： “別哭，女同胞們別哭！我說這些話不是為了勾起你們的悲傷，而正好相反，我認為，包括你們女的在內，經過明水攤這些歷練，我們的神經已經足夠堅強，能經得住任何打擊。死神和我們是老朋友了，死亡每天在我們眼前發生，我們看到這麼多人死去，我們埋了這麼多死人，他們有的是我們的朋友，有的是我們的熟人，有的是到夾邊溝以後才認識的‘同學’，更多的是我們還沒來得及認識的難友。我們默默的接受了他們的死亡，默默地接受了事實。我們練就了金剛不敗之身，我們能夠處死而不驚！……” 說到這裡呂天右插嘴說：“我已經知足了！像關隊長、王兆祥這些當過兵打過仗的人 都應該感覺知足了。你們想想，比起戰場上犧牲了的那些戰友我們不是已經多活了十幾年了麼！這十幾年，挨整也罷，打右派也罷，送勞教也罷，總算是‘賴活著’！俗話說‘好死不如賴活著’，現在是連賴活著也‘賴’不下去了。賴不下去就死嘛！有啥呢！‘該死的娃球朝天’( 註一 )就是了。” “我贊成老呂的態度，他雖然話說得江湖，但是頭腦清醒。我目睹了這麼多人的死狀，我最欣賞的就是黃汝文之死。他洗了臉，洗了手，換了衣服，讀著聖經去世了。死得很有尊嚴，別人給不給我們尊嚴，我們無法控制。我們自己要不要尊嚴，卻由我們自己控制。” 關武強說。 “死，要死得有尊嚴”這是魏玉林等人想都沒想到過的事情，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無一人吭聲，女同胞也早已停止了抽噎，他們似乎接到一則難題般陷入思維中。關武強接著說： “雖然我有這個認識，但是卻沒有可行的辦法，我不知該怎麼做？我就想聽大伙說說，我們怎麼樣才能死得有尊嚴？為了有尊嚴的死，我們現在應該做什麼？” 很長時間沒有人說話，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的人，讓他們突然談尊嚴問題，也確實不知道從何說起。過了半天，茹玉花才囁嚅說： “那我們以後就不吃褲襠麵啦？” 聽了茹玉花這話，悲愴的人們還是忍俊不禁哧哧地笑了。這“褲襠面”大概已經經過了茹玉花的充分想像，又從這年輕姑娘嘴裡說了出來，實在讓這些大男人感覺旣害羞又可笑。史學易教授又得到了引經據典的機會。他說： “吃褲襠麵、殺頭乏牛、多弄些白菜幫子碎南瓜什麼的吃吃，並不算是失了尊嚴，或者說失了體面。創《易經》演八卦的 周文王有段‘吐哺’的故事大家都知道吧？（其實沒有一個人知道）是說文王被囚有里，長子伯邑考被紂王醢屍做成肉餅給文王食。周文王不得已，只得吃了。後來悲痛愛子慘死又悔恨自己竟啖其肉忽而嘔出一只可愛的小兔子來。聖人況復如此，何求我輩乎！” 正當大家圍繞著文王嘔出來的兔子奇怪著，呂天右說道： “咱們就別務虛啦！我想的全是實事，臨死前最重要就是美美的吃一頓。去年咱離開夾邊溝時候，苗維榮送的那只大肥羊在臨水一殺，多香，手抓羊肉，吃得我十根指頭上都包了厚厚的一層羊油，吃完了肉還要一根一根吮手指頭！” 這些過程都是關武強的主意，所以他說： “老呂！你開的這一桌精神會餐也是虛的。你請我吃手抓羊肉，我請你吃北京砂鍋居的砂鍋白肉。不過千裡蓴羹咱先留著，等晚上睡覺鑽進被窩裡再好好精神會餐。” 然後是姚國任有板有眼地用幹部腔發言。他說： “每年這個時間正是年終各單位評先進個人、先進集體的時候。現在我們這種身份，這項評比工作已經免了三、四年 了。但是回憶我們一直能成功地和死神捉迷藏活到今天，又是一件多麼不容易的事呀！如果不是有——我們姑且稱之為先進人物吧——支撐著這個小集體，我們十之八九早已下地獄了。我不用說大家也知道，支撐著咱們馬號、又團結了大家的人就是小關！……” 關武強低著頭，一句話沒說，只把手平伸前去，啪一聲，姚國任和關武強的手握在一起。魏玉林說： “為什麼我們這種身份就不能評先進？我們就在我們這種身份的人裡邊評關隊長為先進有何不可！” “對，就評關隊長！——” 已經是大家一致的意見，雖然關武強堅決推辭，中國人對榮譽向來是謙虛的，不過有的是真謙虛，有的是假謙虛。假謙虛的人會說光榮是“大家的”，或說是“人民的”，“黨的”，而不是他自己的。但關武強知道沒資格說這些話，也就是沒資格假謙虛。他說： “扯淡！這會子還湖鬧什麼先進後進的！再說咱們這些朝不保夕的人，大伙互相支撐，相依為命，誰和誰還不一樣。” “不能說我們朝不保夕了、也就沒有值得尊重和感謝的人了。弟兄們評你做先進，看著像鬧著玩似的，實際上是我們大家在感謝你這個當頭的。對你說一聲謝謝！” 姚國任道。 “不可，不可！什麼感謝當頭的，咱們這裡可沒小安振！”關武強連聲說。 “話不是這個講法，安振當頭是上頭點的，更是他自封的，是不符合黨的原則的。今天我們評先進，和安振的自我標榜正好相反，是從群眾中來，是群眾的心聲。” 姚國任道。 “對呀！就評關隊長的先進！” 大家果然七觜八舌表達了“群眾心願”。姚國任說： “哪怕我們明天就死,還是讓我在今天代表大家說聲謝謝！” “應該，應該呀！” 又是全體一致的聲音，關武強自當右派以來撕心裂肺的事經過了不少，眼圈濕熱是有的，但還沒有落過眼淚，今天可招不住了，淚水嘩嘩地落下來。 姚國任繼續說： “要是問我這幾年的生活有什麼體會？我說，最大的體會就是在這一種非常的環境下和非常的組織裡，我們必須學會為了他人。如若學不會為了他人，仍然還是為了自己，咱們這個集體一天也不能存在。集體不存在，個人只能被消滅，就像打仗一樣。所以，我第二個意見就是自己授予自己先進集體！” 大家又是一陣掌聲，全體通過。等大家掌聲停了，穆青山教授才說話： “我很支持這個意見！我們在座的同志，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年紀大的，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一家主力；年紀小的多數還是父母家庭中被保護著和愛護著的一個成員。但是現在我們身體忍受著飢寒，精神承受著重壓，經歷著慢性死亡。以我的家為例，我80多歲的老母親得知我被送夾邊溝眼睛就哭瞎了，我老伴是一個50多歲纏小腳沒有文化的家庭婦女。以前的脾氣是那樣的平和，連說話都沒有放大過聲音；自打我到夾邊溝後，她的性格全變了，硬逼著兒子到夾邊溝來，要頂替我勞教。是小關出點子教給我兒子回去該怎麼怎麼說，才解決了這個問題，大家也都知道這回事。前年，我老娘死了，說是看不見就摸著我的相片斷了氣。往日我老伴要伺候孝敬婆婆，她倒還能支撐住。婆婆一死，不出半年，她患了精神分裂症，現在生活不能自理。我的家，一個祖孫三代的家，就這麼完了，全毀了。我兒子三十多歲了，還打光棍，誰家的姑娘願進這個門呀！我目前倒成了家中最有福的人。我沒有死，雖然吃不飽，身體也還沒垮，我精神也挺好，受到你們大家的尊敬，在咱馬號裡邊，我思想上一點也沒有背右派分子的包袱。要是沒有咱們這個集體，我會悲慘到什麼地步，真是不敢想像啊！我認為咱們這個集體，真的是很了不起的集體！” 穆青山教授人是最穩重的，話是最可信的，沒有一句不動人，沒有一句不敲在人們心上，他的話讓大家非常信服：如果沒有這樣一個集體，無時無刻的思想和感情的重負就會把人壓死的；還有當右派的屈辱和悲憤，也是靠躲進這個小集體，才被互相用心撫平了。下面姚國任還有話說，仍然是接著務虛，而且越務越深奧了： “看來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時候到了，我們會在兩個月不到的時間內死去，小關的分析是完全正確的，那麼我們的死會在歷史上得到一個什麼評價呢？肯定會 有各種各樣互相矛盾互相抵牾的評價，但必要的還是自我評價，就像我們給小關評先進個人，給自己評先進集體一樣，我們要給自己的死進行評價。我認為我們是殉難者、或稱為殉道者。歷史需要殉難者，政治需要殉難者，所以我們這批殉難者就應運而生了。我深信將來總會有記起我們，再說我們的時候的。” 人們都聽著，但是默不作聲，有些人聽不懂，但知道話題嚴肅，也對發言者保持高度崇敬。姚國任的話還沒完，下面他的話開始“務實”了。他說： “接下去我還想談談小關提出來的那個問題，就是我們怎麼樣才能死得有尊嚴的問題。我想到別人死了，我們挖坑埋葬，詩人牧野有簡單的送葬儀式，楊通達死了按照他的遺願立了‘無字碑’，天主教徒黃汝文死後墳前還立了十字架。但是我們死了，誰挖坑埋我們呢？” “姚科長說了這麼多，現在剛說到點子上。我想咱就照楊通達的辦法來，每人給自己挖一個墓坑，咱們萬事不求人！” 呂天右第一個表示同意。接下來就是大家的附和，於是大夥便著手進行下一個挖坑的實際行動。 ( 註一 )： 这是当地粗俗俚语。“球”是男孩子的小鸡鸡。意思是死小孩躺着小鸡鸡是朝上的。在无可奈何情况时使用。例如已经很努力了还是没考好，就说一句：该死的娃娃球朝天，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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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創作｜連載小說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