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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20 08:05:51瀏覽296|回應0|推薦27 | |
甘肅夾邊溝右派很多人死前有精神徵兆,好像是啟動了生命倒數計時的程序。死亡率經過一陣子的爆發之後就穩定下來,畢竟每月20斤的定量給“同志們”每人每日肚裡增加了三兩半(老秤)的乾糧食,但這一階段“離奇的死亡”卻很突出。
李維先原為張掖縣縣長,1957年被安振打為“地方主義反黨分子”,送夾邊溝農場勞動教養,和同被打為“地方主義反黨分子”送夾溝勞教的原民樂縣委副書記吳毓恭是朋友。李維先到農場後被分做統計員,每天下午下到各作業單位統計工作量,因此也和關武強相熟。遷到明水灘後,生活條件越來越差,李維先的身體漸漸吃不住勁了,到了1960年10月病勢已漸沉重,但是有一天李維先忽然找到關武強,要他到庫房拿衣服。關武強驚奇道: “李縣長,你能下地啦?” “這兩天頗覺身上輕快,大概是吃到20斤定量的關係吧!”說要到庫房取衣裳,關武強告訴他: “鑰匙我拿著哩,可你要先給教育股說過!” 原來,在明水有一間庫房,夾右們可以把貴重物品存放在庫房裡,如皮襖、呢子衣服、首飾等,由教育股管理;但管教幹部不知是懶還是人少,抑或是他們的工作方法,凡事都叫勞教人員幹;這不,庫房的鑰匙就交由關武強拿著。李維先聽關武強一說就去找管教,一會兒又回來對關武強說,他對管教說過了。關武強開了庫房的門,找到寫有李維先名字的皮箱,取出一套嶄新的中山裝,一件新襯衣後,又鎖了箱子回去了。 到了下午的時候,張和祥到馬號來找關武強,邀他到自己的“桃花源”一敘。關武強跟他去了,一進窯洞就看到桌子上放著一塊大肉(豬肉),怕有兩斤,地上還放著兩棵大白菜。張和祥說: “今天我請你吃餃子,但得自己動手。我這裡有肉,有白菜,有白麵,就是沒技術!” “我技術也是差些,茹玉花手快,要不我去把茹玉花找來?” “對,對,對!趕快去請!” 關武強去找茹玉花,茹玉花正在尚志遠的窯洞裡,小尚自然也就跟著來了。張和祥的“世外桃源”立即熱鬧起來,菜刀砧板鍋碗瓢盆一通奏鳴曲,大肉和白菜很快就被茹玉花分解成肉糜和細餡。關武強說: “這兩天李縣長的身體大有起色。中午剛找過我,要開庫房取新衣服。” 關武強向張和祥提起中午的事,張何祥馬上就說: “那就把李縣長也請來!” 跑腿兒的當然還是關武強。一會兒,關武強就把李維先引來了。尚志遠一看李維先仍然是破棉襖裡面套著破毛衣, 就問道: “李縣長中午不是取了新衣服嗎?怎麼不換上?”李維先答非所問地說:“那一套中山裝,我是在結婚的時候穿過一次。” “我有一條毛氈是蘭州一毛出品,也是新的,還沒用過。厚厚的,每根毛兒都打三道彎兒,56塊錢一床。” 張和祥說。 “也存在庫房裡?” 關武強問。 “沒有,就在跟前的箱子裡。 ” 李維先知道張和祥和金塔縣連繫密切,就問他外頭有啥消息?張和祥從衣袋裡取出一張字紙,說是金塔縣宣傳幹部給他寄來的一篇毛主席的內部文章。就交給尚志遠,說: “小尚文化程度高,給咱們唸唸!” 尚志遠接到手裡,把煤油燈撥亮了一看,果然是毛主席寫的關於枚乘《七發》( 註一 ),這是去年廬山會議期間,毛主席為配合“反右傾”寫的材料,等傳到偏遠的金塔縣,再傳到原縣長張和祥老漢手裡,已經到了“反左傾”的時候了。尚志遠在燈下讀道: “此篇早已印發,可以一讀。這是騷體流裔,對腐敗的統治者投以批判的匕首。你看,《七發》的氣氛不是有頗多的批判色彩嗎?‘楚太子有疾,而吳客往問之’,一開頭就痛罵上層統治階級的腐化:‘且夫出輿入輦,命曰蹶痿之機。洞房清宮,命曰寒熱之媒。皓齒娥眉,命曰伐性之斧。甘脆肥膿。命曰腐腸之藥’。這些話一萬年還將是真理。……” “對,毛主席說話就這樣一針見血!出輿入輦,洞房清宮。張仲良、安振他們就是這種人!” 張和祥插言道。尚志遠又接下去讀: “……枚乘直攻楚太子:‘今太子膚色靡曼,四肢委隨,筋骨挺解,血脈淫濯,手足墮窳。……” “罵的好!罵的好!‘血脈淫逸’就是他們這些人!” 張和祥又插話道。尚志遠笑了笑,又繼續讀: “‘……雖令扁鵲治內,巫鹹治外,尚何及哉’!枚乘所說,有些像我們的辦法,對犯錯誤的同志,大喝一聲:“你的病重極了,不治將死。……” “對他們還能稱同志?‘不治將死’,死就叫他們死去!” 張和祥的不滿一再的湧現,尚志遠總要停頓下來聽聽他的牢騷,然後再繼續唸下去: “‘客曰:今如太子之病,可無藥石、針刺、灸療而已,可以要言妙道說而去也,……’” “這‘要言妙道’就可以治病?” 張和祥問。尚志遠往下讀: “……指出了要言妙道,這是本文的主題思想。此文首段是序言,下文分七段,說些不務正業而又新奇可喜之事,是作者主題的反面。……第九段是結論,歸結到要言妙道。於是太子高興起來,‘涊然汗出,霍然病已’。……我少時讀過此文。四十多年不理它了。近日忽有所感,翻起來一看,如見故人。聊效野人 獻曝之誠,贈之同志。……枚乘所攻擊的是……上層統治的人們。我們現在也正有這種人。……” “什麼?病好了?也太便宜了他們!不過罵得還是痛快!” 張和祥納悶道。 尚志遠說: “也沒什麼便宜給他們沾的,省上新聞界的朋友已經給我來信,你們猜錢大姐是什麼人?” “官兒小不了。” 張和祥說。 “是中央監察委員會副書記。” “啊,我們這些小小芝麻綠豆官要不是進了夾邊溝一輩子也別想見到這麼高職位的首長啊。” 李維先說。 “在錢大姐到張掖之前,還有個王昭直插高台宣化公社私訪。這王昭是公安部副部長。” “噢,這就和我的消息來源和拍了。我早來了耳報,說高台縣宣化公社有兩個老漢……” 張和祥說。 男人們正在高淡闊論,茹玉花已經煮熟了第一鍋餃子端上來了。茹玉花就說: “有什麼好消息先留一留,邊吃邊說呀!” 於是大家就吃餃子。煮熟了第二鍋,茹玉花也開始吃了,就挑頭說: “張縣長,你接著講你的耳報呀!哪兩個老漢的事?” “宣化公社兩個老漢上北京告御狀,把安振告下了。給周總理彙報河西餓死人的情況,總理都落淚了。” “怪不得王昭的私訪從高台宣化開始,是奔著這兩個老漢去的。” 李維先說。 “那這安振下台的消息是真的了?” 關武強問。 張和祥一聽到安振就聯繫自己,氣不打一處來,他說: “安振下台,停職檢查,這是板上釘釘了。他安振是個啥東西!你們大家說,他安振是個啥東西!他能把老子怎麼樣!” “不要說安振,省裡的消息說張仲良這個第一書記眼看也當不成了。” 尚志遠說。 “安振倒了,就是你張縣長的勝利唄!”關武強說。 “那不也是你的勝利?” 張和祥反問。 “當然也是我的勝利,是大家的勝利!” “還不是最後的勝利,我們出去,讓他安振進來,這才是最後的勝利!對他沒有什麼要言妙道好講!” 這時間第三鍋餃子又端上來了。人們也都已吃飽,就七手八腳把鍋碗刷淨,又談了一陣話,大概有晚上九點多鐘,便告辭各自回去了。 第二天就出現了怪事,已經是上午10點多了,還沒見李維先和張和祥出來。先進李維先的窯洞一看,李維先死了,貼身穿著新襯衣,外套新中山裝,連風紀扣都扣得整整齊齊。再到張和祥窯洞裡,發現張和祥也死了,躺的筆直,被子高頭端端正正蓋著那床價值56元,蘭州一毛出品的毛毯,不知他是什麼時候開開箱子取出毯子蓋上的。一個明顯而詭譎的事實是,李維先從昨天中午找關武強開庫房取新衣開始,張和祥從昨天下午找關武強包餃子開始,他們生命進程中的死亡程序已經開啟,生存進入了倒數計時;再回想楊通達之死,從他心血來潮,去看埋死人,就開始了計時,給自己挖墓穴和給自己打造“無字碑”,都是死亡程序的具體實施,直到最後他在體徵上才出現病狀,很快演為死症而亡。 命大的周遜僵臥病房,卻看著一波波的死亡發生,有四撥人,共50多個,都在這間病房死去。周遜從中發現,有人要找什麼東西,有人說要到什麼什麼地方去,有人要換衣服,有人昏迷多日忽然清醒,這都不是好現像,一般都過不去這一夜。然而這可怖的死亡程序的開關又由誰在控制呢?弗洛伊德認為,這是無所不在的潛意識的功能,弗洛伊德證明,死亡也是人的本能之一。當然,如長期飢餓、精神壓抑等外在因素會剌激潛意識驅動死亡本能的進程,想起來真有點後怕,那日五個右派相聚吃餃子,談笑風生,話說天下大勢,始終都有一位君王隱身在場,只不過沒人能夠發覺。這位王者不是別個,正是“大司命”本身!他老人家翻越空桑之山,高歌猛進,唱著2000年前三閭大夫為他作的祭歌《九歌、大司命》: 大開啊天門!我將乘豐沛的烏雲而行。 命狂飆啊為我前驅!灑暴雨啊為我壓塵!…… 我的神衣啊長大肥闊,身上的玉佩啊陸離斑駁。 統其陰陽啊,無人知是我的本職工作。 大司命按落雲頭,潛入這間窰洞,知道高談闊論的五個人中有二人將死,於是哀唱出最後一句: “固人命兮有當,孰離合兮可為?” 大司命一路悲歌,可惜無一凡人能夠聽到。得以聽到的是,素有詩才、當時也在病房苦挨的吳毓恭,獲知好友李維先死訊哀慟而成的悼念友人的七言律詩: 祁山陰裡真元過,夢裡看君隔煙波。 清明世上親朋少,瞳蒙泉下故人多; 死者荒台卷席筒,活人洞穴裹薜蘿, 黃土難葬忠魂骨,堅白可敬淚作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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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