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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27 07:57:11瀏覽331|回應1|推薦28 | |
關武強在農場收集到死亡右派留詩數十首,是一條貫穿故事主軸的鐵線。牧野死了,黃汝文死了,楊通達、王兆祥也死了……右派用自己的詩歌傾訴飢餓和死亡,有的詩乾脆對人生、對社會有話要說,是哀歌、是絕唱和憤怒!他們含冤不平的離開這個世界,詩成了唯一的遺物……
詩人以鐵路和公路起興。詩前作者原註寫道: “南邊一條鐵路,像千里長的頭髮;北邊一條公路,如萬里長的飄絲。”然而鐵路和公路都不是歸路: 南飛千里髮,北飄萬里絲。 灘中無歸路。黃沙掩白骨。 “自由”等的時間太長了,甚至有更濃郁的悲情: 自由 等的時間太長了 人 已磨得疲憊了 激動與興奮 早已離去 沉然鄉思 淚已乾涸 張中式批道:“中國人爭取自由最遲從五四運動算起,到右派進夾邊溝已近40年。”也許在這位詩人的思想中,自由意識已經勝過傳統的忠孝之道一籌了! “半醉半醒日復日”一詩是在死亡前,明水人對生存狀態和生存環境的描寫,極具生活真實性: 半醉半醒日復日,花開花落年復年。 酒醒常在草邊坐,酒醉屈身草中眠。 張中式的解釋是:無食哪得酒?無酒哪得醉?喻人在恍惚彌留時,亦如在酒中、在醉中也。 接下來我們再介紹一批憤怒的詩作。外國人說“憤怒出詩人”;台灣女作家龍應台也曾大聲質問:“中國人為什麼不憤怒?”如果她看到了這些詩的話,她會有何感想?這些詩應該能燃燒她、摧毀她,猶如現在我們正在被燃燒、被摧毀。 報仇 野狗豺狼逐墓穴,老右屍骨遭撕裂。 你吃我友我吃你,陷阱套索棍棒挈。 吊起後腿皮鞭抽,任你哭嚎把皮揭。 清燉紅燒肉味香,吃飽喝足炕上歇。 詩人是蘭州一公司或某單位的保衛科幹部,性格剛烈,死於明水。對夾邊溝右派狀況十分悲憤,故寫詩發泄,反抗精神很強。這是一首憤怒的詩,思想者質疑中國沒有憤怒的文學,是因為質問者沒有找到憤怒的人群!“吊起後腿皮鞭抽,任你哭嚎把皮揭。”就是憤怒的詩人酣暢淋漓的復仇幻想! 另一個詩組,詩人把自己的組詩題為《咒右歌》(又稱《明水謠》)。詩人勞教前是某劇團寅員,當時他的詩已在明水灘流傳,應該算是著名詩人,詩人後來沒有走出明水。關武強在收拾詩人遺物時找到這幾首小詩,當右友們只能以寫詩、傳詩為一項樂趣時,好詩成為他們吟誦和收藏的珍寶。 咒右歌(明水謠)之一 右派個個似豺狼,燒殺掠奪太猖狂。 天若不滅天無眼,你不死亡誰死亡! 此詩句句反諷,字字不平:“燒殺掠奪”不過是指在明水灘上捕殺蜥蜴、田鼠,以及采集野生植物果腹而已。當時社會上有句正面的話:“如果右派翻天,不知要有多少萬人人頭落地呢!”可能詩人就是針對這話而自稱“似豺狼”、“大猖狂”吧! 之二 夾邊溝水自古清,來了右派水變臭。 遷往明水更糟糕,明河臭過夾邊溝。 “明河”指明水河,明水灘因此河而得名,明水河實為一無水乾河,僅洪水期有暫時水流。上一首詩用反諷手法,這一首的手法卻是“自辱”,仍是表達不平、不服、忿怒的激動情緒。 之三 明水灘上創大業,前無古人來者絕。 天怒人怨不容右,個個去見閻王爺! “天怒人怨”泛指夾右的種種磨難;具體則指1959年10月末把12000多民工凍僵在迎豐渠工地上的特大暴風雪,當時在明水灘平地也積雪1尺多厚。 之四 誣蔑地獄明水灘,你不鑽來誰來鑽? 攻擊此處閻羅殿,你不報到小鬼拴。 之四用語有些晦澀:“誣蔑地獄明水灘”其意指把明水灘比喻為地獄就是對地獄的誣蔑;“你不鑽來誰來鑽”指被送進明水灘的右派;“攻擊此處閻羅殿”其意是,誰說明水灘是閻羅殿,也是對閻羅殿的攻擊;“不來報到小鬼拴”指右派進明水灘就像被小鬼拴了來的一樣。詩寫明水灘比地獄更地獄,比森羅殿更森羅殿, 真是“黑色幽默”極了! 四首《明水謠》有統一的辛辣風格,口氣凌厲,語似自責,實是痛斥社會也! 《咒石歌》和《報仇》都是夾邊溝“憤怒詩”的代表作,但表現手段多樣:前者多用諷喻,後者卻是“理直氣壯”。 食野味 若非明水來墾荒,焉知野味如此香。 他日若進北京城,如法炮制供君嘗。 “若非明水來墾荒,焉知野味如此香”是指夾邊溝農場遷址明水後,糧食定量減少到每人每月14斤,人員無奈捕食蜥蜴,鼠類等,亦采集各種野生植物果腹的情形。又突發奇想,要把捉來的野味去送北京“供君嘗”。 張中式讀罷此詩嫣然一笑,啟筆問曰:欲奉我主“珍珠翡翠白玉湯”焉? 下一手是右派執掌諷刺之利器! 古有文字獄,今有“右”字案。 只因你反黨,才把你來關。 夾邊溝的詩魂,或平靜如“捧一樽祁連雪水”的哀唱者,或暴跳如“右派個個似豺狼”的勁歌者,或沉思如“自由,等的時間太長了”的哲人,或憤怒如“你吃我友我 吃你”的復仇者,或質問“左耶?右耶?”的懷疑派,或“陶醉”在“半醉半醒”的醉生夢死者,他們哀歌過了,吶喊過了,怒吼過了,思辯過了,質疑過了,醉過了、醒過了,最後統歸於沉寂,沉寂到另一個世界,沉寂到“南北沙丘”的荒塚,沉寂到永遠、永遠的世紀。過了這個冬天就是春季,又將是“五月的鮮花開遍了原野,鮮花掩蓋著志士的鮮血”的時候,希望鮮花也來把他們掩埋…… 關武強仔細收集及珍藏《夾邊溝右派詩抄》的遺詩。但是這些詩同樣也跟他的收集者一起面臨悲慘的厄運。1966年開始,一場比1957年更大的災難開始在神州大地上隆隆滾動。 這場打著“文化”旗號卻盡在破壞文化、摧毀文化的“塔利班”式的“革命”,正在從勝利走向勝利。在這場愚昧野蠻戰勝文明進步的“革命”中,何止被毀了一尊巴米揚大佛!關武強同志,這個又打為被“階級敵人”的人,在文化大革命前夕,以靈敏的政治嗅覺感知到空氣的窒息。他取出那些難友在煙盒紙、包裝紙、毛邊草紙、破舊筆記 本裡撕下的另頁紙上寫成的詩稿,卷成兩個大紙團,分別塞進兩只棉靴裡,方使這些詩逃過了“紅衛兵”“掘地三尺”的大抄家。 “文化大革命”結束,關武強才把這兩大團“夾邊溝右派遺詩”展平、疏理,細細精讀——更不如說是憑吊。但就在此時,由於家人的疏忽,一百多首“右派詩”卻幾乎散失了一半,心疼得關武強差點犯了心臟病。他趕緊抽時間把剩餘的詩篇恭恭敬敬抄到筆記本裡。這就是我們今天見到的《夾右詩抄》69首。 關武強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他的《志顧軍槍杆詩》,被雪藏了50多年,直到2006年方投稿出版;他收集的“夾邊溝右派詩抄”也深埋了40幾年,如果不是機緣出現,也是不肯示人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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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