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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2/13 07:30:11瀏覽352|回應0|推薦21 | |
明水灘上一息尚存的七百餘名右派,他們的解救是一步步實現的。當時關武強正帶著馬號的人在明水灘做著挖坑、收屍和埋人的工作。這一天他們感覺好運來了……
馬號的人剛挖好自己的墓穴,誰也想不到夾右的“復活節”1960年11月11日就靜悄悄地來到了。這天早晨平平常常,像每一天一樣,誰也沒有預感到這是 幸存者一生中最不尋常的一日;一早,馬號照例出了兩輛皮車去埋葬死人,今天掩埋的人數是30人,每輛皮車拉15個。他們把包裹好的屍體順一層、橫一層、再順一層,一共摞三層,然後用大繩殺好,就上了路。 說來也奇怪,關武強明知包括自己在內大家壽命不永,但他還是在給死者整理遺物時不忘找一找有沒有什麼遺詩遺稿之類,今天關武強的收獲了一“文”一“武”兩首詩。 文的一首如下: 苦難記憶永遠 歡樂即失瞬間 富貴一時禍來 貧窮終生平安 “武”的題為《報仇》: 野狗豺狼逐墓穴 老右屍骨遭撕裂 你吃我友我吃你 陷阱套索棍棒挈 吊起後腿皮鞭抽 任你哭嚎把皮揭 清燉紅燒肉味香 吃飽喝足炕上歇 冷靜如第一個詩人,激烈如第二個詩人,現在他們都一起上路。關武強一面默念著他們的遺詩,一面送他們去“居荒漠長眠安息”之地。工夫不負有心人,關武強細心在他經手的遺體上搜求,到現在已經集到幾十首“夾右”遺詩了。 在這階段,關武強們的埋葬工作也有很大改進。已經不是一個死人一個坑,堆一堆兒土,立一個墳;這種生產方法集約化程度太低,效率上不去,跟不上形勢的需要。 現在他們把埋葬場地選擇在一道長二、三公里的沙坡下。這沙坡高達20多公尺,而且坡度甚陡;他們把死人一個個並列在沙坡前,這一帶天然的地勢低窪,因此省卻了很多挖坑土的力量。沙坡正面坡度雖陡,但兩翼卻極緩,不用費力人就可以走上去。當把死人在坡前排列好之後,有幾個弟兄便從翼部登上沙坡,到了位置便用力踏沙,這沙坡面上便形成了一道流沙。流沙像一條金色的瀑布,傾泄下來,蔚為奇觀。一時半會兒,黃沙就掩埋好了三十具屍體。 這一次關武強提前爬到了沙坡上,沙坡頂是方圓很大範圍內的一個制高點,向四周眺望,視野極為寬廣。他看到甘新公路上從東向西開過來一個車隊,到了小海子下便道,竟直開進了場部。不知道又是什麼高級的幹部到了明水,這樣大型的車隊造訪,從夾邊溝到明水灘還是第一次。關武強感到似乎要有什麼變化了,但他還沒有立刻就把這變化和明水右派的命運聯繫起來。接著幹的事就是從沙坡上踏沙,把死屍埋好,再從坡翼上下來,把亡命牌插到每個死人的位置,也沒忘記“行禮再告別”,然後取出饃饃來,一小口,一小口,甚至就是用舌頭一點一點舔著,把拉死人,埋死人增發的一個饅頭吃進。接著還要休息,躺在沙地上曬太陽,有人取出些乾葉子當煙草, 用紙片卷煙捲兒抽。 按照平日的節目,下面就應該是精神會餐的時間了,可是今天卻讓位給了談車隊。大家就猜這是誰的車隊?這車隊到明水來做什麼?給右派會帶來什麼變化?結果形成了樂觀派、悲觀派和中間派三種意見。樂觀派的理由是右派已發落到最下面的十八層地獄,要變化就是上升到第十七層;悲觀派認為,前階段傳說安振下台了,而這車隊攻破了上述謠言,因為這支車隊可能就是安振的車隊。中間派則說管他是誰的車隊,除了關隊長的皮車隊,其他的一切車隊和我們無關。關武強的意見是趕緊回去看個究竟,但是呂天右卻要讓史學易教授先算上一卦,看看到底是凶是吉。史學易說: “我不是說過嗎,《周易》的預測學問現在還沒有哪一位學者能掌握,再說我也是因為搞《周易》被打成右派的。” “只當是玩玩嘛!咱們不說上頭也不會知道的。關隊長!你說是不是?”呂天說完關武強還沒接口,小魏等青年人也吵著讓史教授算卦。史學易道: “《周易》裡可有一條,叫做‘瀆則不告’。就是說,如果褻瀆的話就不給予回答。” “你們都悄悄的!莫吭氣兒,立正站好!” 呂天右制止小青年們道。 史學易這才採了50根芨芨草,說: “本來應該用蓍草,今天姑且就用芨草代之吧。也沒有香,就靠咱們的誠心了!”他雙手握了草,對天地拜過,口中念念有詞道: “ 假爾泰筮有常,假爾泰辭有常。信官史學易等,今有事難決,爰質所疑於神靈,尚明告之。”再拜過,把手中的芨芨草杆左右分開,反復擺弄,一次次組合,並在地上記下陽爻和陰爻的符號,二、三十分鐘後方得出一個八卦圖形。一看這卦畫,史教授像孩子一樣跳了起來。 “大吉呀!大吉!”史教授喊道。人們都驚問是怎麼一回事?史學易解釋說: “咱們得到了第四卦蒙卦的第初六爻!” 這又該怎麼樣?眾人還是一頭霧水。對《周易》倒背如流的史教授立刻講出了蒙卦的卦辭: “亨。利貞。”史學易解釋說:“‘亨’就是通順;‘利貞’就是有利於占問的人。”眾人還是不明白。 “再看爻辭就更清楚了,”史學易接著說。“第四卦初六爻的爻辭是:‘於刑人,用脫桎梏。利見大人。’看嘛!我們這些受刑人就要永脫桎梏了!‘利見大人’就是有貴人相助哇!” 大家聽了雖然將信將疑:但是桎梏何脫?大人是誰?不過受教授的喜樂感染還是一起歡呼起來!於是弟兄們就套車、收工具,唱起那“大轱轆車呀轱轆轱轆轉”的“右派回家之歌”返回馬號。 關武強們的車剛到家,龐大的車隊也剛剛絕塵而去。在家的茹玉花和李明卻一臉興奮地來迎接他們,說來的是錢大姐,把糧食定量給提高到每月20斤,大姐還管我們叫“同志”……!說著說著兩個姑娘撲簌簌淚若連珠。當得知錢大姐是從中央來的,馬號裡一下子歡呼起來,沸騰起來,這一回不是從十八層地獄升到十七層的問題了,我們已經是同志!同志!!同志!!!簡直是一聲驚天雷!興許熬到走出這地獄的時候了?樂觀派完全勝利了!史教授的卦真靈啊!這讓大男人們也滾出了眼淚。 一時間,關武強感到這個世界一切都變了,這一天和往常不相同:天空是這樣的藍,雲是這樣的白,明水灘有過這樣的藍天白雲嗎?沒有過,從來沒有過的;再看那沙丘,黃亮得就像金沙堆成,明水灘的沙有過這種金黃麼?沒有過,從來沒有過的;還有那鋪路的卵石,礫石,每一顆石子都反映著一份太陽的光輝,都分得了一份太陽的溫熱,而整個日頭當空照著,冬日的大地暖洋洋的,明水灘的冬天從來沒有過這般溫暖呀!關武強的心上和身上也是暖洋洋、喜洋洋的。那邊感覺幸福從天而降的茹玉花在唱著一支蘇聯愛情歌曲:“宛如春潮的溪流水,你的聲音響在我心房;宛如在睡夢中,你把春華和太陽,整個的世界送給我珍藏……”“啊,多好的歌詞呀!——‘整個的世界送給我珍藏’”!關武強自言自語道:“唱吧,唱吧,心兒歌唱吧!生命回來了,我們第二次誕生了!”(這支歌歌名就叫《心兒在歌唱》!)茹玉花的歌聲繼續著: “浪花兒輕飛濺,快樂又明亮,像春天一樣,愛情又回到我身旁!……” 關武強小聲跟著唱: “……愛情又回到我身旁!”關武強想:“對我們來講,應該是‘生命又回到我身旁!’生命就是春華,就是太陽,就是整個的世界呀!”茹玉花的歌聲仍然在飄蕩: “我幸福無量,重把歌兒唱,歌唱我的愛情……”豈是愛情?更是珍貴的生命重啟。 正當關武強沉醉在對生命的讚美,對生命的歌頌和對生命失而復得的欣慰時,來了一個管教通知他,說張國維死了。張國維也是張掖專署水利局的幹部,和關武強是同事;據說這幾天他已經瀕危,聽到錢大姐來的消息他不敢相信。他問病房的護理人員:“是真的嗎?”護理人員告訴他,中央派錢大姐看望他們來了,錢大姐對他們說:同志們受委屈了。張國維聽了以後,重復了一句 “同志們……委屈了……”眼睛一亮,就死了。這一夜竟然連連死人不斷,死得連醫生看著都害怕。這是因為右派已經絕望和崩潰的神經,以及他們瀕死的身體,再也經受不住任何刺激了,即使是正面來的刺激,也會因狂喜或興奮引起突然的心力衰竭或大腦充血而猝死。 至此,張掖專署水利局送到夾邊溝農場的七個右派:關武強、苗維榮、丘福明、楊通達、黃汝文、王兆祥、張國維,已經死了五個,死亡率達70%以上。苗維榮有苗維榮的活法,如果農場評先進的活,老苗也有資格;因為他羊養得好,他有時甚至從自己的14斤口糧中取些米當料喂給產羔乏弱的母羊,簡直是愛羊如子;他的活路也就在這裡,場方只知道他羊群的基數,而不知道實數,所以他才有可能在去年遷場時送給關武強一只大肥羊。另外,一只羔吃不完一只母羊的奶,生羔的母羊多了,老苗有了羊奶吃。母羊就像母親一樣偉大,它們的乳汁養活了自己的幼羔,又養活了老大的苗維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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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