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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呂天佑夫妻情深
2010/11/01 07:10:32瀏覽384|回應1|推薦28
有這麼一句話,每一個成功的男人背後都有一個自我犧牲的女性——她們可能是革命者、科學家、或各類英雄模範人物的妻子。這些女性也都是光榮的、偉大的,軍功章有她的一半。然而到了夾邊溝,人們觀察到的卻是另外的情形,每一個被打成右派的男人背後,也都有一個用柔弱的肩膀支撐著他和整個家的女性。這些女性因蒙羞蒙辱而受苦受難,低聲下氣,矮人一等。但是由於愛心使然,她們甚至殘酷無情地壓榨自己枯黃乾癟的身體和萎靡困頓的精神,換成遭難親人的延續的生命。這些女人就是替親人背著一半“恥辱柱”的右派的“臭老婆”和卑微到不能再卑微的母親。在生死關中,做為右派家屬這一層的婦女,無奈的成為無名的承重者和無名的英雄……我們看到這些卑賤女人的人格的偉大,所以應該說,在某些情況下不是榮耀而是低微才能和偉大攀親,同時這低微也和崇高結了緣;但是在崇高面前,“榮耀”卻往往靠邊站。

1958 年春節快到了,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右派家屬到夾邊溝來探親。當時酒泉到金塔縣城是“汽路”,通班車,走夾邊溝要在北大河分路,只能借上一半多些的“汽路”。 所謂的“汽路”,就是走汽車的路,這已是最好的路段,雖說“汽路”能走汽車,也不過是鋪了石子的土路,車一過,塵土衝天而起,其余的路況,春天翻漿泥濘三尺,夏秋洪水一片澤國,冬季農田大水漫灌,滿路是碎瓊亂玉,經常停運。在能通車的日子,每天從酒泉往金塔發兩趟班車,上午一個往返,下午一個往返。班車的車型全部是解放戰爭時繳獲的軍用卡車道吉、傑姆西等支上帆布棚充任,所以也叫“代客車”。在當時的路況下,還幸虧有了“代客車”,尤其是傑姆西這種越野十 輪卡車,不但自身履險如夷,前推後拽,還能在泥水冰水裡救出不少無法自拔的車輛。

到夾邊溝探親的家屬們,在酒泉站下了火車,有的在站裡、有的在小店捱過一夜,第二天趕早擠上“代客車”,沿了“汽路”,或塵土、或泥坑、或冰凌而來,到了北 大河邊還要下車,再靠農場安排在河邊做擺渡的大轱轆車涉渡,然後步行十多公裡到場。場部對前來探親的家屬態度熱情,但是不許留宿。所有來探親的家屬午飯前 到了,午飯後必須趕快走,否則車不等人。也就是說,這些右派的老婆們,雖然她們可能是從蘭州、也可能是從蘭州以東,更有可能是從全國各地千裡迢迢牽了兒 子、背了女兒、挎著大包小包,乘火車、換汽車、然後加步行,經過一個星期、也許十來天的行程,旅途勞頓、風塵僕僕地趕到夾邊溝,為的只是和親人一眼的相 聚!烏鵲填橋,難道是所謂浪漫的事嗎?沒人會說孟姜女到長城千裡尋夫做崩城之哭是浪漫的事。中國人傳統的愛情本質上是親情,講的是緣,排斥的是浪漫。緣就 是雙方相許,互相歸屬;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中國人的愛情無比牢固,所以當一方失去一方、或無奈地打破這牢固,也就特別的悲哀和慘烈。直到今天,中國 式婚姻(包括中國式離婚)常多悲壯;而且這個悲壯總是由女性一方來書寫——夾邊溝右派的老婆們有多少做了望夫石?她們個個在認真書寫悲壯!

一天上午10點過,關武強在馬號院子裡收拾繩套,還有一些人在牛圈裡墊圈,場部管教領著一個女人走了進來。管教衝關武強高聲說:
“關武強!你們有家屬探視。”說完把人留下,自己轉身走了。

關武強看這女人,30多歲,齊耳短發,上身穿一件藍布面子小皮襖,下穿灰哢嘰棉褲,條絨布鞋,圓臉小嘴,略有點長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如果右肩左斜背一支盒子槍,那就像模像樣地是一個女八路了。她走到關武強跟前,沒等關武強問她反而先問:
“同志,這兒是服務隊嗎?”

關武強一聽叫“同志”就挺高興,回答說這裡就是服務隊,反問她找誰?
“我找呂天佑。”

“你是……”

“我是他愛人。”

“噢——,是嫂子來了,歡迎,歡迎,”站起來便朝牛圈喊:“呂天右,你看誰來了?快過來!”

呂天右聽見喊他,又聽見說“你看誰來了?”,便有點驚訝。他滿身滿頭的土從牛圈出來,一眼便看見自己的媳婦,就驚呆了。他媳婦真是八路出身,現在是黨員、幹部。他打了右派多少日子都不敢告訴老婆,老婆不跟他離婚劃清界限就朝北磕頭了,現在還到夾邊溝來看他,他能不吃驚嗎?他媳婦看著他,眼裡就含了一包水,趕緊走幾步,來到呂天右跟前,就把丈夫的手握住。呂天右也紅了眼圈兒。柳永的詞意用到這兒肯定是不合適的:“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秀蘭……”

“天佑……”

過了好一會兒,關武強才想到打破這離情別恨的傷感局面。說:
“嫂子來了,快進屋吧!”他們這才進了宿舍。關武強幫助把大小提包拎到屋裡來,放在了炕上。

女人再看一回丈夫,問:
“哪個是你的臉盆?”呂天右指一指旁邊的臉盆。

“還是原來那個紅的。” 媳婦說著就從爐子上提起水壺給他倒了半盆水,用手試試,水有點燙,一看有個水桶裡有水,又添了一舀子涼水在盆裡,拉著呂天右到院裡,解下頭巾,把丈夫身上、頭上的灰撣乾淨了,才回到屋裡。

呂天右蹲在地上洗臉,他媳婦拉開提包,拿出茶葉,用自己的茶缸沏上。洗罷臉,在炕上坐了,媳婦才把熱茶遞給他。呂天右接過茶杯,用嘴吹開浮著的茶葉,香香地喝了一口。這曾經是他每日照例的享受,那時候,秀蘭不管自己的工 作多忙、多累,下班回家,總會給丈夫的茶沏好,飯菜備好,一壺燒酒還少不了。這就是他溫暖的家呀!今天,這些感覺,伴著酸酸的鼻子、熱熱的眼眶,又回來 了。
伺候好丈夫,秀蘭又拉開提包取出香煙,讓關武強等人抽,並且給他們擦火點煙。關武強說:
“嫂子萬水千山的來到夾邊溝,沒給倒一杯水,反倒給我們裝煙,真是太過意不去了!”他本來不抽煙,也點著一支,表示盛情難卻。裝模做樣地吸了一 口,說:
“這煙行,有勁兒!”就招呼眾人說:“咱們出去幹活吧,也叫嫂子和呂哥說說悄悄話。”屋裡的人這才“噢”一聲都出去了,每個人都叼著煙卷兒,有人 耳朵上還夾一支。

現在,宿舍裡是個“二人世界”了。但是那個年代、那一輩人的二人世界仍然是嚴肅有餘活潑不足。——稍一活潑自己就先警惕起來:是不是思想意識出了問題?是不是階級立場出了問題?
他媳婦挨著他坐在坑沿上,拉著他的手用家鄉話說:
“天佑,你受委屈了!”

“秀蘭,你受了牽連。” 他也用家鄉話回答,這裡邊才顯出一點兩人世界的溫馨。因為家鄉話帶著鄉土的氣息和家的感覺。秀蘭說:
“俄看見你滾一身泥巴,擦一頭土,揮汗大干,又是心疼又是高興。”

“那是為啥哩?”

“你還不知道?心疼的是在家裡捨不得這麼用你,高興的是見你認真勞動、努力改造,摘帽子就有了希望了。”

“誰知道有希望沒有希望?”

“天佑你也要把那強脾氣扭一扭。為啥好好的把名字也改咧?”

“是誰說給你的?”

“天佑好好一個名字,為啥就改成天右了?”

“到底是誰說給你的?”

“剛到場部幹部就對俄說咧,讓俄好好勸你哩!還不承認?”

“俄改著玩玩的。”

“這號事能玩玩嗎?你替俄想想,你要是在夾邊溝‘玩’一輩子,叫俄可咋辦哩?”

“秀蘭,是俄對不住你,是俄坑害了你。”

“兩口子嘛,俄燒高香盼的就是你早早出來。”

“秀蘭,俄想你,一分鐘、一秒鐘都莫把你忘過……”

說著,他把臉貼在媳婦懷裡哀哀哭出聲來。中國男人有兩種,一種軟蛋,一種硬漢。軟蛋只有在老婆面前才硬,才頤指氣使,男尊女卑。硬漢正好相反,有淚只在老婆面前流;就像呂天右,對外永遠是又臭又硬。

秀蘭急忙給丈夫擦眼淚:
“快起來,男子漢家的,讓人說沒出息!”雖然嘴裡罵著“沒出息”,秀蘭可把老公一直抱著,摟得緊緊的。時間這東西沒有一點感情,一點也不解人意,該慢些走的時候,它偏偏走得更快。白駒過隙,一眨眼12點了,到了開飯時間。關武強來喊他兩口子吃飯,還沒進門先“嗯吭”了兩聲,才進屋說:
“嫂子,開飯了!”又朝呂天右說:“走,咱們打飯去。”

秀蘭心裡想,這小兄弟還真是懂禮貌;呂天佑也慶幸著,他要真是沒一點聲響闖進門兒來,還不給我們弄兩張大紅臉!但嘴上卻說:
“你進屋就進屋,嗯吭啥哩!”

“清清嗓子,還準備給嫂子要支香煙呢!” 關武強說著拿了盆、碗和呂天右一起去了食堂。

中午飯是饅頭、熬白菜。等關武強、呂天右他們打飯回來,秀蘭已經把提包裡帶來的鹹豬肉、腊羊肉擺在炕上,喊來好多人一起吃。這些饞久了的夾右們,也顧不上客氣,用手抓了肉就吃。秀蘭又從包裡取出一只燒雞,撕下一條腿兒,放進關武強碗裡,說:
“謝謝關隊長!一直對我們老呂關照著。”

關武強不客氣的抓起雞腿啃上一大口,說:
“吃了嫂子給的雞腿跑得快!下趟嫂子再來,我三步兩步跑到火車站接人去!”

“你們可真是些樂天派,還有心開玩笑!”

吃過午飯關武強給呂天右放假,別人都出工去了,兩口子留在屋裡說話,秀蘭一邊給呂天右縫褂子、補褲子。談的都是家裡的事,爹娘都好著哩,孩子已經上二年級,非要鬧著跟來,二老怕孩子路上受苦說啥也不叫來……話說不完,一大堆衣裳補好了,時鐘已經指到下午兩點了。關武強右“嗯吭”著進來說:
“嫂子,你運氣來了!”

“我來了啥運氣?”

“應該說是呂哥的桃花運來啦!”

“你又要壞你老哥哩嗎?” 呂天右道。

“絕對不是跟你玩笑。剛才場部通知,一批農具已經到了酒泉火車站,讓下午派兩輛皮車拉運。我安排了你和魏玉林兩輛車,我也去,取貨單在我手裡呢。咱們到酒泉住店,明天一早送嫂子上火車,完了把東西一取,下午回場交貨。——快套車去呀!”

兩輛皮車,四個人,六匹牲口——每駕車是一匹轅馬,兩匹拉套----風風火火,不到三點就上了奔酒泉去的車路。到了酒泉,從北門進城,天已經黑了,但有街燈照著,還能看清鐘鼓樓上朝北的那塊大匾,上頭有“北通沙漠”四個大字。呂天右告訴秀蘭,另外三塊匾,也各有四個字,朝南的是“南望祁連”,朝西的是“西達伊吾”,朝東的是“東迎華岳”。秀蘭說:
“東、西、南都比‘北通沙漠’強,怎麼單單進這個門呢?”

“明天送你去火車站,出南門,你就見‘南望祁連’了。”

“別提明天!我只願這一夜永遠永遠的久長!” 秀蘭厲聲叫道:天右!心裡也咯噔一下子。兩個人就不再說話。

“我們馬號有個小伙兒叫魏玉林,還寫了一首《北大河灣當擺渡》的詩,我也收進了《夾邊溝右派詩抄》裡。”關武強說著就把這首詩背了一遍:

北大河灣當“擺渡”,
常接世外遠來婦。
所問皆為尷尬事,
我且無言請自睹。

武強搖頭,眾人無語。其實武強自己也寫過一首《擺渡軼事》,甚至更好:

擺渡常去北大河,接送往來棎親者。
如遇洪流河水急,背人馱物來回過。
背老人,背兒女,還背“同學”俏老婆。
背不盡的希望與失望,聽不完的悲歡與離合。
不管背的是何人何客,推不掉的讓吃讓喝、感激言多。
更有深情留地址:“解教定到家裡來做客!”
人間自有仁義在,落迫之家情更迫。
我今渡人人渡我,受益匪淺悟自多。

跟著車就進了馬店的大院子。自有伙計出來接車、卸套,拉了牲口打滾、飲水,然後上槽飼喂。四個人找到掌櫃一問,剛好還有一個單間,干淨,坑也熱,就給了天右 和秀蘭住,關武強和魏玉林和南來北往的眾趕車人、駱駝客睡通鋪。晚飯挺簡單,吃得也挺好,自帶的干糧,還有秀蘭留下的半只燒雞,一點鹹肉和腊肉,一人一缸子茯茶,又熱又釅。

吃過了飯,關武強祝呂天右兩口子做個好夢,便帶著魏玉林到大棚裡燙腳睡覺。躺了半天,聽著周圍趕車人和駱駝客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的鼾聲,小魏怎麼也睡不著,就坐起來對關武強說:
“關哥,反正我也睡不著覺,我去聽聽嫂子他們睡了沒有。”

“人家來探親,你激動什麼?”

“就算補個鬧房吧。”

說著小魏裹上皮大衣就出去了。過了半個小時,小魏回來,把關武強推醒。
“你冷不冷啊?”關武強說。

“嫂子哭了。”小魏說。

“什麼?誰哭了?”關武強問。

“我扒到窗戶上聽,”小魏說,“一開始啥也聽不明但,一大陣子過後才聽呂哥問:‘咋個樣?’嫂子回答:‘受活(舒服)著哩。’……”

“你小子要學壞了。” 關武強說。

“嫂子說過這話,兩人又沒聲音了。待一會兒,就聽見嚶嚶嚶嚶,是嫂子哭了。”

“可到了哭的時候。”

不錯,秀蘭是哭了。那低柔的、委屈的、幽怨的啜泣,撕心裂肺。關武強說得很對,是到了哭的時候。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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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
2010/11/01 08:28
女人 代表生命 其中會遇到難關 也會有甜蜜
孕育生命 也能發揮生命之光

女人容易為溫文爾雅、活力和纏綿的情感所牽連。 難擋誘惑,是男人的榮耀還是弱點? 情感牽連,是女人的欣慰還是悲憐? 男人春夢依然! 女人多愁善感! ... 女人像溫室裡的蓓蕾,容易在丈夫無意的冷落下枯萎和傷悲
譚老(t663) 於 2010-11-13 07:29 回覆:

和西方比较,中国夫妻要稳定一些。這是因为结婚以后,爱情就逐渐变化为亲情,夫妻关系得以加固。尤其在苦难中,夫妻依靠亲情同甘共苦。夹边沟的夫妇,己经早没有了爱情的浪漫,他们的逻辑是:我们是亲人,只要我活,就要让你活。亲情是爱情的减色,又是爱情的升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