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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10/11 08:10:44瀏覽411|回應0|推薦25 | |
和關武強同樣來自張掖專署水利局的右派王兆祥到農場後當過馬夫,關武強向來對同事就多一份關心,況且又是一條硬漢。他收有《王兆祥馴馬》一詩,可能是世人對王兆祥這個普通死難者的唯一紀念了!“王兆詳馴馬詩”如下:
管教訓我我“馴”你,對著牲口把令發, 前進後退左右轉,鞭子指哪你向哪。 你要不肯聽命令,鞭鞭抽你似刀剌! 乖乖聽話跟我走,我摘帽子你戴花。 ──詩後關武強還有一句說明:王兆祥借罵馬諷管教。(右派對農場保衛科幹部的稱呼)) 同是革命軍人出身,比關武強年齡略大的直爽漢子卻死得最慘;當年就是因為性格耿介而被打為右派,當了右派後也還是不改天生的直脾氣,但是他性格開朗,勞動積極,為人勤快。他說,在部隊的時候就搞過運動,反右派又有什麼了不起,總有雨過天晴的一天;到明水灘以後,他打窯洞很認真,還盤了熱炕,拾了好多柴禾,他也幫助別人打窯洞,助人為樂,做思想工作,以理想黨員的標準要求自己。60年整個夏天,他把自己和別人的幾孔窯洞修得更好,更加保暖,還擴大了洞深。 隨著夏天的過去,明水灘上馬蛇子已被捉光,野鼠也不知逃向何處,每天只靠老秤七兩原糧渡荒,王兆祥漸漸的感覺吃不住了,好漢子支不住餓肚子到處找吃的,什麼都吃,很多明知是不能吃的東西,如草根、線繩之類,他也吞進肚裡,就起一個把胃楦起來的作用;連食堂砍下來的白菜根部的疙瘩,他也撿來吃,吃了許多不能消化的東西都硬結在直腸裡,糞便乾得像石渣或土塊一樣,無法排出,於是就自己用手摳。這樣的情形也不只他一個人,很多同病相憐的人大家湊到一塊,用筷子、小勺等工具互相幫助:一個人退下褲子,撅起屁股,另一個便用上述工具為其掏糞。掏的人和被掏的人,結果都是一頭大汗。掏過以後,肚皮略舒服些,但是肛門卻疼得坐、立、臥,怎麼都不是;再看地上,滾了一地羊糞蛋一樣的黑屎球,球中雜以草根、草葉以及其他纖維。到了嚴重的時候,肛門都被挖破,乾便得到血的潤滑才多滾出幾粒浸血的小球,地上也盡是一灘一灘的血跡。 但是這還是抵擋不住飢餓的折磨,現實的飢餓迫使他頂著狂風冒著大雪在灘上亂轉。這一回他有了巨大的收獲,他發現了一條死狗,聞一聞,還不太腐爛,他於是背回家,洗剝後煮熟吃了,沒過兩小時,便發生食物中毒,在病房搶救三天無效,一命嗚呼。 關武強得到消息說王兆祥死了,趕緊跑到王兆祥的病房,看見王兆祥直挺挺躺在土台上,距離還有三尺多遠,就感到有一股冷氣襲來。關武強走近跟前,看見王兆祥並不瞑目,就輕輕叫了一聲“王兆祥”!誰知王兆祥聽了忽地就坐了起來,關武強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後退了兩步。只見王兆祥圓睜兩眼,目光如炬,就像是猛張飛一樣,幾秒鐘過後又忽地躺下,再叫不起來,真的死了。 接著關武強就給王兆祥收拾遺物,他已經有多次這種經驗,在死者的衣袋裡或被褥下,都可能存有遺詩,他已經多次發現後都一一保存起來;所以給王兆祥收拾遺物的時候,他也很留心這一方面,雖然他知道王兆祥沒寫過詩,不是詩人,但不能因此就認為他臨終前也不會寫遺詩,哪怕是一言半語,也是他的心聲。寫詩似乎是人的本能,在必要的時刻便顯現出來。就關武強收集到的這些篇遺詩而言,又有哪位作者已是詩人早就會寫詩的呢?在最後一段時間裡,飢餓和死亡嚴嚴相逼,他們才拿起筆寫下幾句像詩像遺言的東西,也許藝術價值不是很大,但那都是發自心底絕望的吼叫,就像困獸最後的咆哮一樣讓人震撼和戰慄。 關武強果然在王兆祥枕頭底下發現了一頁字紙,但不是一篇詩稿,而是一封信,寫給家鄉村莊的一封信。王兆祥曾經說過,在他還是半大孩子的時候,就求著村長、支書給他戴上紅花送他去參軍,所以他一直和老村長、老支書的關係挺親;這封信顯然是在搶救期間抓緊清醒狀態時寫成的,字跡已經歪歪扭扭的難以辨識。在彌留的時刻,是他內心最深沉感情的湧現,他想到的是給村長、支書寫信,而對農場和原來服務的單位卻一句話也沒有交代。這封信正看出他“文如其人”——王兆祥還是那條骨鯁漢子,忠義的心腸。信的內容是這樣的: 支書、老村長: 你們好吧?現在全國大飢荒,我們村問題不大吧?有你們,我想這難關能過得去的。 支書、村長,當你們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死了,不是作戰死的,我參加過那麼多次的戰鬥,打得多慘哪!怎麼就沒死呢?真戰死了也就好了,就不需要受今天這窩囊氣,還能上烈士榜,多光榮! 57年我被單位領導打成右派,還勞教我,先到夾邊溝農場,又苦又累,也沒有什麼,咱是種田出身,幹農活不怕。後來搬到了明水,光光的大灘,啥也沒有,一天只有七兩口糧,人都餓死大半,我也將要在其中了。 支書、村長,我怎麼是右派呢?我是在咱支部入的黨,你們說說,我能反黨嗎?支前、土改,哪樣我不是積極分子!你們介紹我入了黨,為保衛勝利果實,你們送我參了軍;我從戰士當到連長,我們那個連,廣西剿匪時犧牲大,現在活著的不多了;咱村劉二虎壯烈的時候,我發過誓要給他娘養老送終的,現在這誓言也落空了。請你們轉告我王家的兄弟子侄,一定要常到村東去照看照看劉二虎他娘。再請轉告俺二老爹娘,忘了俺這個不孝之子吧!讓白頭人哭黑頭人,是俺的罪過! 1960年10月×日 王兆祥絕筆 這封信給關武強出了難題,按說這封絕筆信應該尊重死者遺願寄給故鄉的收信人,但是要寄信必須經過農場檢查這一關,而信中所寫“飢荒”、“餓死”等語句,在當時都是諱莫如深的。還有他對打右派的不滿情緒,當時稱為“翻案”,更是罪加一等。雖然他死了,“遺臭萬年”也無所謂了,但是還要防株連九族呢,說不定為了王兆祥這封信,也可能把他兒子的前程都斷送了。真是一件讓人進退為難的痛呀! 關武強經過思想鬥爭的結果,是不發這封信,只是在“死亡通知書”附表的“備注”一欄寫了一句:“死者臨終前囑咐:希望大隊、生產隊多關照烈士劉二虎之母,養老送終。” 然後關武強把王兆祥的信折好,放進衣袋,把遺物和造表交給場部核對無誤,就把王兆祥遺體裝車掩埋了。當堆起墳頭後,關武強心情沉重的取出那封信點火燒了。呂天右見了問他: “燒啥呢?隊長!” “燒點紙錢。”——王兆祥是明水灘唯一一個死後接受了燒紙的亡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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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