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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5 07:47:55瀏覽337|回應0|推薦28 | |
這段時間社會上發生了一些大事,雖然有些好消息,但是因為明水灘與社會隔絕,所以右派們根本就未聽到。例如,在1960年3、4月間,張掖縣二十裡堡公社一個基層幹部王登瑞要去北京“反映情況”,被公社阻止並且關了禁閉,後來王登瑞裝瘋騙過領導,才被釋放。接著5月初,高台縣宣化公社的兩個農民王登珍老漢和殷三才老漢北京上訪成功,在民間流傳的段子稱為“殷三才北京告狀”,在周總理面前痛陳百姓慘情。到6月初,省委書記處書記高健君來到張掖,召開張掖地委擴大會議,批判安振“左”傾蠻幹錯誤,宣布安振停止工作,進行檢查,地委工作暫由書記處書記喬生瑞主持;7月26日省委決定將安振停職檢查,8月23日調省委書記處書記王耀華任張掖地委第一書記,免去安振第一書記職務,並給予開除黨籍處分。7月初,公安部副部長王昭“私訪”,先到高台宣化公社,然後才到高台縣和張掖市,調查“左”傾機會主義路線對人民生活和基層生產的破壞。7月中旬,新疆的少量糧食由鐵路“試運”到張掖……
雖然社會發生著變化,右派存在著幻想,然而新的、更加致命的打擊仍然降臨在他們頭上。麥收結束了卻沒給他們增加一兩的定量,這一年,整個河西夏禾作物“人禍”嚴重,產量不及平常年景的二分之一。這是因為農村人口大量逃亡和餓死,無力從事生產,收獲的時候,是從草棵子裡“扒著找麥子”。更嚴重的是,“河西王”安振雖然倒了,但是“甘肅王”張仲良還沒倒,“左”傾機會主義路線的總根子還在。面對如此嚴重的災情,張仲良對河西的征購任務一斤也沒減免,而且省委的通知又下來了:張掖地區,所有的機關幹部口糧標準從每月24斤降低到每月20斤,明水灘的管教幹部也包括在內。就這樣,第二次飢餓衝擊波還沒過去,又迭加了第三次飢餓衝擊波。第三次飢餓衝擊波的特點是從農民擴大到了幹部,席捲了整個河西的城鄉大地,連張掖縣副縣長花多壽的老爸也在這時餓死,可見問題的嚴重性。 自從秋後涼風一起,死神便在河西加快了收獲,眾多的生命,就像成熟了的莊稼一樣,被死神一壟壟、一片片地割倒了。明水灘也不例外。 馬號這個“拉得出,上得去”的小分隊,不折不撓,用盡了各種手段拼搏自救,維持著生存。一年以來,他們比那些“老實”的右派多吃了一只肥羊(苗維榮送的),十麻袋白菜,十麻袋包菜(蔬菜隊送的),四壇子熟牛肉和四口袋腌牛肉(自己偷殺了兩頭乏牛),劉場長“打秋風”回來多分的麵粉,以及卸車時掰下的菜幫、菜葉和摔碎的南瓜。然後他們在穆青山教授指導下又積極捕食和採集什麼馬蛇子、倉老鼠、黃老鼠,小海子的魚,苣苣菜、沙蔥、羊胡子、地捲皮、黃葑、野韭菜、獨獨蒜、野苜蓿、灰灰菜、黃花菜、野馬齒莧、蕨麻,什麼都吃過了,“刮地皮”賣了三斤多髮菜,還真獎勵了30斤糧票和不少的清油。所以馬號人不但存活下來,而且精神和體力也都沒有被摧垮。 但是今天又面臨到一個山窮水盡的關口。隨著秋天的離去,大地又重顯了灰禿禿的原色,接著就被頭場雪所覆蓋;小海子湖面封凍的冰層也越積越厚:雖能看到有密密的小魚在冰下活動,但是想捕捉已經非常困難。陸地和湖沼都慳吝地收起了對右派的恩賜,放不下的工作和吃不飽的肚子,惡劣的環境逼得關武強走出一步不得不走的棋。 這天下午關武強召集了馬號的“男同志會議”,茹玉花想去偷聽,只見地窩子門關著,裡頭不斷發出嗤嗤的笑聲,真不知葫蘆裡裝的是什麼藥。“男同志會議”結束後,魏玉林來到廚房,給茹玉花借一塊大籠布,問他做什麼用,只是笑而不答。茹玉花佯裝生氣了,魏玉林也只說是有關“國計民生”的大事,別多問,自有好處。小魏拿了籠布又請茹玉花晚上多預備點熱水,哥兒幾個要洗腳。茹玉花趕緊準備去挑水,卻撇撇嘴對魏玉林說: “你們這些男人早就都臭了,半年多也沒聽說誰洗過腳,今天卻要集體洗腳,不知肚裡憋的是啥壞水兒!” “你要說咱壞,咱關哥可是第一壞!” “我才不信呢!關哥可是正人君子!”魏玉林嘿嘿一笑,這笑裡藏著鬼。 第二天就是馬號派車去糧站給農場拉糧的日子,到糧站拉糧,幾天就得去一次,按人頭折合糧數裝車。“人頭數”是需要經過一番計算的。具體的方法是以上一次拉糧的人頭數減去從上次拉糧到這次拉糧之間死去的人頭數,才是這一次拉糧的實際人頭數;原則上是不能讓你冒領,多吃了死人糧的。 1960年十月初,明水灘右派大概還有1500人左右,勞教幹部不算在內,每日的定量糧食要六、七百斤,折合十二、三個麵袋,五天拉一趟的話就是六、七十個麵口袋,正好去一輛膠輪大馬車。幹部的人頭是固定的,也就是百十人,每天的定量糧是八十斤左右,五天約四百斤,合八口袋,和右派的糧混裝在一輛車上也就拉回來了。 糧站就設在高台農場的麵粉廠,地點在高台縣西南、南華正西五公裡的堿泉子。抓準備工作,做好準備工作,是關武強辦事的特點。讓魏玉林找茹玉花借籠屜布,又讓魏玉林、呂天右等幾個關鍵人物把腿、腳洗乾淨,也是準備工作之一。此外,他還讓這些人換上乾淨襯褲,褲腰全換好有拉勁兒的鬆緊帶兒,褲腳用細麻繩扎好,再套上肥大的外褲。這一行人收拾停當便上了皮車跟隨去了麵粉廠。 到了廠裡,關武強和姚國任先去辦公室核對人頭。那個都叫他“李調撥”的人坐在辦公桌後頭負責調撥麵粉,長得是又白又胖就像個大發麵團,真是個極佳的糧站和麵粉廠的形像代言人。姚國任給他遞上香煙,他一看牌子不好,就直接放進了煙灰缸裡。“李調撥”知道明水人的情況,知道明水人窮,所以也不計較這一根嘉峪關牌香煙,還是笑眯眯心情很好地和他們寒暄,就像是向他們問好一樣問道:“又死了多少個?” 關武強頭皮一陣發麻,問得多麼輕鬆,就像問死了多少隻蒼蠅,死了多少個臭蟲一樣。 “大概有30多個吧!”姚國任告訴他。 “是31個還是39個?要實事求是地說。”姚國任的回答還是沒能讓發麵團李調撥滿意。關武強抑制住火氣,指指報表說: “你看表嘛,表上都有的!” “對!對,看報表,看報表!星期一7個,星期二5個,星期三11個——我的媽媽呀!星期四6個,星期五7個。一共是36個。今天是星期六。這36個死鬼的定量,要從死的那天減掉!” “李調撥,你怎麼又忘了,”關武強爭辯說:“他們都是吃完了飯才死,所以只能從死後第二天減他們的定量。” “他們都是吃完了飯才死?沒有一個不吃飯就死了?”李調撥核對口糧真是一絲不苟。 “對!全是吃完了死的,連一口也沒有省下!”關武語氣很強堅持的說。 “這些死人也真是怪!臨死了胃口還那麼好?”李調撥不情願地說。 “反正是死無對證了,就算他們吃完了死的,從死後頭天開始減吧。便宜了你們!” “你總算實事求是了!給我們算算拉多少雜糧,多少白麵吧。” “什麼實事求是?我看你是胡攪蠻纏!”發麵團李調撥一面嘟囔一面扒拉算盤說: “66袋雜糧,17袋白麵,這是你們場包括幹部在內五天的糧食,一共是83口袋。真會給國家一兩一兩地計較!” 關武強也不理會大發麵兒的嘮叨,一看和自己出發前算出來的數字相符,就對發麵兒說: “李調撥,那就勞你快給車間開條子,我們趕裝車,趕回去。” 大發麵兒一邊打條子蓋“調撥”章,一邊廢話: “你們農場一定能評個先進單位,要立節糧標兵我給你們出材料,瞧!一個星期不到就給國家節約了36個人的糧票!” 這個李調撥大發麵兒雖然多吃多佔了不少糧食,養了個胖大的身體,但其他方面倒也不一定是個特別惡的惡人,但他說出的這些惡言惡語,很可能是無心為之,他不過是在一個無視人性、無視生命的意識形態下的一個麻木的人;他的惡言也不過是一些從麻木不仁的嘴裡說出的沒心沒肺的話。但這話卻像刀子一樣割碎了關武強已經一無所有卻唯獨沒有減少自尊的一顆心;他只有把眼淚咽進肚裡,不想再和這大發麵團爭執。 關武強接過條子,帶上弟兄們,趕車就去了封裝車間。封裝車間有一個停車場,前來拉糧的汽車、大車都停在這裡。還有幾間大棚子,棚子一邊是一袋一袋碼得山高的白麵和雜糧麵,棚子另一邊是五、六個散裝麵櫃、磅秤和幾大摞空麵口袋。男女工人用手工裝好過秤,再用工具封袋,搬運存放,或供拉走;磨粉車間也和裝封車間的大棚子通著,由電磨磨出了新粉,工人便用大簸籮裝了,抬至封袋車間,傾入麵櫃。 一進裝袋車間,關武強先把上次拉糧的空麵袋子交給保管員點請,然後去見田主任,把李調撥開的條子交給他,跟他去點數,同時由姚國任招呼魏玉林他們裝車。裝車的時候雙方都很認真,連車間裝袋封袋的工人也被田主任叫過來監督;因為田主任也知道,來裝車的人都是賊,能蒙一袋子便蒙一袋子,能騙一袋子就騙一袋子,所以必須加強監督;而關武強和姚國任他們更清楚,如果少裝一袋就是有人要餓死的問題,更不敢馬虎。 田主任在點數,關武強和姚國任也在點數,點一袋裝一袋,有的散袋、漏袋當場調換。裝到一二十袋,關武強還會突然叫停,隨機選一袋到磅上過秤,看看能不能達到 25公斤,工作的細致就別提了。眼看馬車差不多就裝滿了,卻出了問題,田主任數了80袋,還有三袋就齊了,而關武強和姚國任數的是78袋,還整差五口袋。田主任來到車跟前,又數一遍,還是80袋,關武強和姚國任也來數,怎麼數都是78袋。田主任讓他的封袋女工過來數,說女人心細,結果有數80袋的,還有數81 袋、79袋的都有。關武強說,七八十袋子裝到車上,壓著擠著,有的露在外邊,有的藏在內,根本沒法數清楚,要一袋一袋卸下來重數,這點田主任也同意。關武強就告訴魏玉林卸車,想不到魏玉林卻發脾氣了,說早晨給的饃不夠份量,連半飽都吃不到,哪有力量裝車卸車的瞎折騰?不幹!關武強又叫呂天右卸車,呂天右也不幹,田主任就叫封袋女工卸車,女人們嘰嘰喳喳的也不滿意,但又不敢反抗,生怕丟了這份有口吃的又能順手摸點兒的臨時工作,只好磨磨蹭蹭地往下卸。 卸下來的口袋,方方正正地擺起一小堆,一目了然。田主任先數了一遍,是80袋。關武強再數一遍也是80袋。只有姚國任大惑不解,直說奇了,奇了,剛才怎麼數怎麼是78袋。於是自己又數一次,最後不得不承認確實是80袋。 田主任一臉的驕傲自大: “哼!還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這一套!還嫩點!” 關武強只好告罪陪不是: “都是我們的錯,全是我們的錯!田主任你海涵海涵,宰相肚裡能撐船嘛!”接著又喊魏玉林過來裝車:“小魏呀!是咱們數錯了,快來裝車回呀!” 這會子弟兄們聽話了,只一陣兒就把車裝好、殺好,鞭子啪啪一響,轅馬、套馬一起努力,皮車就轱隆隆地奔向大路。一路上眾人雖然有說有笑,但也不無擔憂。小魏問道: “咱把麵揣走這麼多,麵粉廠查出來怎麼辦?” “別怕!他們查不出來的,連自己都在偷麵哩!不偷的話李調撥那一身讓人垂涎三尺的白膘從哪裡長出來?” 關武強說得大家那個笑哇!等快到義和的時候,他們就把車停下,留下一個看車的,其他人都進了一個僻靜的小樹林。關武強把籠布平鋪到地下,讓魏玉林脫鞋脫襪子,站到籠布上,把褲腳解開,四、五斤白麵就從褲腿裡傾泄而下,全落在籠布上。第二個站籠布的是呂天右,把褲腿裡的麵漏完之後,發現褲襠裡還有夾留,又抖了一陣子,才把麵漏盡,也有四五斤的樣子。姚國任問: “老呂,你怎麼把麵存進褲頭子裡呀?” “我應該拉開秋褲 (註一) 往裡揣麵的,手一急就錯把褲衩子拉開揣起麵來啦!” 聽了呂天右的解釋把姚國任噁心得哭笑不得。魏玉林說: “把那幾根三道彎的毛挑出來還不是一樣的吃!”一句話又把大家逗得笑彎了腰。呂天右老大不好意思,趕緊跑出沙棗林去把看車的換回來。看車的小伙子褲腿裡還有三、四斤麵哩。 裝麵的玄機就在關武強、姚國任和田主任三個人是78袋還是80袋反覆爭論、反復點數的時候,以魏玉林為首的小弟兄們早已從麵櫃偷麵到褲子裡了!最後估計總數可能有二十五、六斤之多!關武強心裡已經盤算如何把這二十多斤生麵加工成烤餅,他們找了一家住在義和村外孤伶伶的農戶,在他家和麵打餅,並借他家的火和鍋烙熟。差不多每張餅有老秤10兩,一共打餅40多張。一部分人留在老鄉家打餅、烙餅,關武強和魏玉林趕上車就先回隊部交糧去了。大餅烙好,給老鄉家留下三張,老鄉也挺高興,其餘的就由姚國任、呂天右他們帶走,抄小路回馬號去。——這也是馬號選址遠離場部和各中隊獨立而居的好處之一。 糧要先交到幹部灶,由管理員收下,再由下邊各食堂按人頭前來領糧。也是要把活人和死人分清楚,杜絕果戈裡《死魂靈》裡契契科夫的技倆重演。 管理員一看魏玉林一身的麵,就開玩笑說: “小魏這身衣裳也得留下,和麵口袋一起過水洗,澄漿煮糊糊供大家喝。”——那時候各食堂來了麵倒空後都要洗麵口袋。像這次,80多個麵口袋就能洗出幾斤面來!魏玉林心虛,以為偷麵的事被管理員看穿了,正紅著臉不知該如何回答,關武強接過話來說: “對不起!小魏這身衣服歸我們洗,糊糊也歸我們喝!”說完哈哈一笑,趕上皮車,兩人回了馬號。 姚國任、呂天右背著大餅回到馬號時,關武強和魏玉林已經早到多時了。關武強接過大餅,進了伙房,讓茹玉花把每個大餅從中間切一刀,分成兩半。茹玉花大吃一驚:“這麼多烤餅哪來的?”關武強只回答一句:“吉人天相!”讓茹玉花更覺得神秘。 馬號人靠從麵粉廠偷麵,每人每天多吃半張大餅,才得有七、八分飽,總算與死神擦身而過,暫時保住一命。 註一: 秋褲就是襯褲,褲衩子就是三角褲衩之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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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