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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30 08:57:38瀏覽394|回應0|推薦33 | |
奧地利心理學家佛洛伊德曾經提出“死的本能”說,許多夾邊溝幸存者都親眼見識這樣的本能,在臨死前都會出現明顯的精神預兆。楊通達從參觀埋人到自挖墓穴,到給自己立“無字碑”輩,這許多精神和意識的表現,反映他在生命過程中已經啟動了“死亡程序”……。楊通達之子讀過書稿談到自己的感想時說:他一則以喜一則以悲,喜是父親有英雄骨氣,悲是萬分不捨父親受了這麼大的苦痛。
楊通達到了墓地,看見了“家”,卻忽然心驚肉跳、毛骨悚然。他簡直不敢看那些密密麻麻、“橫看成嶺豎成峰”的小墳堆。右派的屍體,一個兩個、三個四個地從地窩子裡抬出去時,好像還不感覺太多、太可怕,但是當看到它們都集中在這裡列陣的時候,卻有一種從量變到質變的衝擊,這種感覺是令人腿軟、令人恐怖的。楊通達嘴裡的歌子:“轉呀,轉呀,……”轉到這裡就再也轉不動了。 今天早到場地挖坑的兩個人中有一個是史學易。他們已經把坑挖完,躺在土堆上,用一張紙條卷了乾槐樹葉子當煙抽呢。史學易看見楊通達來了,感覺很奇怪,就問他幹什麼來了?楊通達說:“我跟著大轱轆車轉哪,轉哪,轉到了咱們的家。我一看這個家,怎麼頭皮竟這麼發麻哩!” 史學易說:“你天不怕地不怕一個老楊,回了家怎麼倒害怕了?他們比咱們也就是先走一步。走了也好,到那無憂無慮的須摩提極樂世界去了,到那無欲無爭的須彌山去了,彌勒佛正腆著大肚子在兜率天笑咪咪地迎接我們呢!” 楊通達說:“我也不知你說的那些地方是有還是沒有、是好還是不好,倒是先讓我看看你給我們預備的坑吧。” 牛車已經把遺體運到了墓地,魏玉林他們的任務也完成了,就把車轱轆打了掩兒,停在坑位旁,抱一捆飼草給老牛,自己也在地上一躺,開始節約能量了。這時該由埋死人的人接續下一步工序了。他們也是兩個人,把大襁褓從車上抬下來,一個抓住第一道繩子,另一個抓第三道繩子,拎起來向坑穴走近,然後看準了頭和腳的方位,把遺體妥當的安置在墓穴裡。接著第一锨土嘩啦一聲傾在屍體上。 “慢些!慢些!”楊通達連忙制止道。埋土的人停了手,問他是啥意思。 楊通達說:“看你們挖的這墓坑,長不過1米7、8,寬不過50公分,深也不過50公分。這麼短,個子大的腿都伸不開,又這麼淺,放進去就和地面平了,這怎麼行?” 冰天雪地時餓著肚子挖墓坑的人,本來就沒好氣兒,一看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為死人抱不平,便找著了出氣筒,。罵道: “你算老幾!是埋人指揮部總指揮咋的?你死了,坑也是這麼淺,這麼短!” “那不成!我腿子伸不直!”楊通達喊。 “那你就拳起來!” 挖坑人道。這一來一往的對話連拉死人的,帶埋死人的都哄一聲笑了。 “誰叫你長這麼大個子!” 挖坑人又補充一句。 “到時候我們會考慮個別需要,把尺寸放寬些,絕對不能讓你做屈肢葬就是了。”同是挖坑人的史學易則說。 “不行的話,你就給自己提前挖一個大穴準備著好了!” 另一個挖墓人說完人們又笑。 楊通達可沒笑,他想,墓坑不能這麼淺,被狗三兩下的就給扒出來了,豈不就曝屍荒野了,不過他們說得也對,不行就給自己挖一個高質量的準備著吧!看來沒啥人能走出明水灘了,真不如我給自己挖個坑,免得為此牽腸掛肚,夜不成眠,再說有個好坑也算死得其所了。如果有了病,說不定還能衝一衝。所以首先要選個好地點,最好離眾人遠一點,離群索居,我已經厭倦塵世的喧囂,也絕不再捲入陰曹地府的糾葛。 這時候史學易把所有挖坑的、運屍的、埋人的(也包括來觀摹的楊通達)都召集到三個新墳邊上做最後的敬禮告別儀式,這一天的埋葬任務就算完成了。 當天下午楊通達便拿一把鐵锨,在離墓群幾十米遠的地方,找了一處紙矮沙丘旁邊,開始給自己挖墓坑。工作開始時,他感覺那锨很重,土很硬;每蹬一次锨,每揚一鏟土,都感到氣喘吁吁,心慌神亂。但是他努力堅持著,蹬鍬、翻土、揚土。心想,我就是死,也要握住鐵锨死在自己的坑旁邊。 慢慢的,也不知道哪裡來了一把力氣,好像在體內已近枯竭的物理能、化學能之外,陡然加了一股意志能,使他揮鍬、拋土等動作都感覺越來越有力,越來越輕鬆。精誠所致,金石為開,不到兩天時間,他居然給自己挖了一個長兩米,寬60公分,深1米5的墓穴。這個消息在明水人中間很快傳開了,很多人都來參觀楊通達的墓穴。 當時正是一個“參觀學習”風極盛的時代。58年有個嵖岈山公社搞得好,每天三千人參觀,十天三萬人,三個月三十萬人;河北徐水七里營聽說也有這麼多人參觀。甘肅通渭搞了個萬豬縣(一個縣養一萬頭豬),更是轟動了全省,不但一批一批的參觀者絡繹不絕,而且省委第一書記張仲良也起駕到場。當他挺胸突肚站在河壩上看豬時,只見滿山遍野黑壓壓一片,於是操著陝北口音稱贊說:“俄看不止一萬頭麼!”旁邊有帶望遠鏡看豬的,卻發現過半的“豬”還長胡子、長犄角呢。原來縣委把黑山羊和豬趕到一個山上,拼湊“萬豬縣”哩!當然用望遠鏡的人也知趣地不揭破這個秘密。 “參觀學習熱”也波及到明水灘,明水右派,凡是還活著還能動、還能走的人,幾乎都來參觀宏偉的工程“楊通達之穴”了。參觀者雖眾,但學習者聊聊,因為實在沒有人能挖得動這麼深這樣大的坑了,都說楊通達必有神助! 事情說怪也真怪,身體還一直能挺住的楊通達,自從挖好墓穴後就病倒了,其他人正一批批地參觀他的穴位,他自已卻已躺到了炕上,不能去給參觀者當解說員了。 看看這病一天比一天重起來,明顯挖墓坑沒起到“衝一衝”的作用,倒反而引來了災病。在一天下午開飯前,楊通達最後一次來到伙房門口,看看已經聚了不少拿著盆碗準備打飯的人,便用盡最後的力氣說: “各位同志們,我……楊通達,眼看,不行了。但我還是很滿意,臨死前我已經給自己挖下了一個又大又深的墓穴,我走得會更放心。……我還想,人就這樣悄悄走了……也不好;人,畢竟是人哪!……不是一塊石頭,被水一衝,就衝走了。也不是一把沙,被風一吹就不見了。…… 哪怕我是一棵草,被人踩倒了,我還支楞著要立起來哩!……做人一生,不能不明不白,活和死都不能不明不白……武則天是我的老鄉。離我家不遠的乾陵,是她的墓,她的想法很好,她在墓前立了一塊無字碑,讓後人寫她的功過。……我給自己預備了一塊白木板。……把我埋葬後,請馬號的朋友把板,立在我的墳前。我楊通達是個什麼人,……誰都可以往上寫。……要寫真心話!……謝謝!” 說了這一大段,楊通達已經不支,癱軟在食堂門前。懷裡抱著的一塊60公分見方的白木板也啪嗒一聲落到地下。奄奄一息的楊通達被收進病房。打強心針,靜脈推注葡萄糖,都沒能搶救回來。臨死前,他在大食堂門口的講話,聚攏來不少人,就像一個集會一樣,也算是提前給自己舉行了追悼會吧。還有他那一席講話,也很像是自悼詞;他還給自己立了“無字碑”。從挖坑到立碑到開追悼會,他幾乎把自己的後事全辦完了,果真是個奇人! 關武強得知楊通達的死訊,親自趕了車,帶著史學易、穆青山、姚國任、呂天右、魏玉林,去埋葬楊通達。楊通達抵死不服的硬骨頭精神,深得右派們的賞識,有30多個明水人自動地前來為他送葬。人們默默地走著,大轱轆車的鐵瓦木軸相摩擦發出單調的吱妞吱妞的聲音,氣氛很沉悶。 魏玉林打破沉寂,問關武強:“隊長,今天還唱不唱‘回家’歌啦?”關武強給他個模棱兩可的回答:“你愛唱不唱,我才不管那麼多哩!” 魏玉林想了想說:“那咱就唱!”那30幾個右派也贊成,說:“來,咱們大家一起唱。”魏玉林就帶頭唱起來: 三頭黃牛呀,一呀麼一頭馬, 不由得我趕車的人兒笑呀麼笑哈哈! 往年這個車呀,咱右派哪配用呀, 今年呀,咳!咳! 大轱轆車呀,轱轆轱轆轉哪, 大轱轆車呀,轱轆轱轆轉哪, 轉呀,轉呀,轉到了咱們的家。 得——呔哧! 轉到了咱們的家。…… 跟著小魏唱的人越來越多,當唱到最後一句“轉到了咱們的家”的時候,聲音特別大,其氣氛不像是送葬,倒像是祝賀搬家喬遷一樣。眾人唱著唱著,不覺已來到墓地,在楊通達特大的坑前停下車。因為穴太深了,不能直接把遺體摜下去,而是用繩子兜著慢慢往下放:坑穴兩側各站兩個人,拿著兩根麻繩,一根兜著死者肩部,另一根兜著死者腳部,徐徐地、端正地送進穴位,當落底後,再把繩子抽出來,楊通達便安安穩穩地在穴中躺好了。每個人鏟了幾锨土就把墓坑填平了,而且堆起來的墳頭還比一般的墳頭高。人們也沒忘了在墳前給他立起那塊空白的白木板。關武強看了看這一切都弄好了,說了聲:“安息吧,楊通達!”大家脫帽三鞠躬。這是明水人僅次於詩人牧野的隆重葬禮,是一個特殊人群給予一個特殊人物的特殊禮遇! 從墓地回來,大轱轆車上坐滿了人。呂天右說:“我跟著一野解放乾縣的時候到過乾陵。武則天墓前東半個就是無字碑,那碑真高,沒有一個字。直到現在也沒人往上邊刻一個字。”按照呂天右說話的習慣,他一直說“我跟著彭總如何如何”,但是去年廬山會議上把澎總打倒,批了右傾,現在呂天右再不提彭總了,改口說 “跟著一野”,其實還是一樣的,彭總是一野的司令員兼政委嘛。 “武后死於唐長安4年,公元704年,到今天已經一千二百五十多年了,這碑也已經立了一千二百五十多年,仍然無字。” 史教授說。 “是呀,都一千多年了,碑上一人來高的地方,都是粉筆或石筆寫的某某到此一遊。就沒人想過要評一評她?” 呂天右說。 “要不咱們給楊通達的板子上寫幾個字?老楊總不會比老武更難評吧?” 魏玉林說。 “對,咱寫!寫上‘硬骨頭右派’五個大字怎麼樣?” 呂天右說。 “老呂寫這幾個字的意思是想和老楊比比,看到底是誰更硬。”一直不說話的關武強開口了。 “這個不用比嘛,老楊比我硬得多著哩!我得拜他為老師,甘當小學生。” “老呂何必如此過謙!” 姚國任說。 “ 我不是謙虛,我對老楊真是心服口服!” “那你到底打算怎麼寫呀?”魏玉林問。 “楊通達其實是個理想主義者,他一直在抗爭,就為的是理想,他就是為理想而抗爭。我想,不妨在他的‘無字碑’上寫‘一個為理想而殉節的人’,還是比較合適的。” 穆青山教授說完大家齊聲叫好,呂天右說: “那我明天就寫去!” “你要是真這樣寫了,不怕打你雙料右派!” 姚國任說。 “我們還是想法顧命要緊,評價問題還是留給歷史吧!要相信歷史是公正的,也是無情的。”關武強也說。 最後史學易教授總結:“可不要小看了楊通達,這個人不簡單!他用一塊空白木板向歷史提出了重大的問題。這塊小木板的意義遠大於則天大聖皇帝一百噸重的‘無字碑’。這塊小木板要求歷史對數十萬人共同的不幸命運給予回答!現在楊通達的‘無字碑’也只能空著,也同樣留待後人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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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