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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20 07:19:22瀏覽362|回應0|推薦32 | |
59年過去了,跟著來的是60年元月、2月。過不完的寒冬,明水灘上每天都有右派死去,一天一個兩個,有時候三個四個,如此慘訊讓劉場長憂心如焚。專署糧食局對農場的“戶口”卻盯得緊緊的,每天要上報當日的“人頭”數,按人頭撥一日的口糧,死一個人就減掉7兩。這天,多日來沉默無語的劉場長找來關武強對他說:“小關,明天出一輛馬車到臨澤縣去,再拉幾十領蓆子回來 (是裹死人捲蓆筒用的),蓆子快用完了。我也跟車順路到臨澤去走一趟!”
關武強機靈,知道劉場長有打算,因為那時候,只有臨澤才有往張掖發的公共汽車,臨澤也是快車的停站點,也能趕張掖。但因為不方便問,便答道:“明早八點我把車趕到場部,你坐上,咱們走!”交代完,劉場長又沉默了,搖搖頭離開關武強。 第二天七點過,吃完早飯,茹玉花把一個挎包塞給關武強,裡邊是關武強的午飯。關武強打開包一看,裡邊有兩個窩頭和一個飯盒。窩頭比別人多一個,飯盒裡也比別人多一塊牛肉。這是不符合關武強規定的,他想批評兩句,卻說不出口,心裡反而覺得熱乎乎的,含糊道謝了一句,拿上飯盒就出車了。他先到了場部,把劉場長接上,便搖鞭朝公路駛去。天冷得很,劉場長穿著軍用皮大衣,翻毛棉皮鞋,頭戴麻絨四喜帽,抄手坐在車上,一言不發。大車上了公路,關武強先說話: “場長,你到臨澤幹啥去?” “坐班車到張掖,想到老寺廟農場走一趟。”關武強一聽就明白了,卻故意問。 “去老寺廟農場,有事情?” “討點南瓜、葫蘆、菜葉子,救救命啊!” “你這是去‘打秋風’啊!” “啊?——對,是打秋風,比討飯好聽點。” “你和老寺廟農場場長有交情嗎?” “老寺廟場長叫徐良謀,我和他一起開過農墾會議,工作上有過來往。書記叫楊掌元,也認識,雖然都不算深交,但這兩個人感覺講義氣,我張個嘴,他們沒多有少,總不會讓我空手回來的。” “那是,你看人家那規模,真是拔一根汗毛都比咱們的腰還粗哩!” “你對老寺廟也熟悉?”劉場長問。 “我在專署水利局管配水,河西幾個大農場沒少跑。”關武強回答。 “我想,弄上了瓜、菜什麼的,我就借他們的汽車拉回來。至於卸車的任務就交給你們馬號。” “這沒問題呀!你別忘了,我們是一支‘拉得出、上得去’的隊伍呀!保險卸得乾淨。”聽到這裡把劉場長也給逗笑了,真是“苦惱人的笑”。 大車到了臨澤縣城,正好趕上發張掖的班車,劉場長上車走了,關武強去一家山貨鋪買了二十幾領蓆,便直接回了明水。當天晚上,關武強召集馬號的人開會。他介紹了劉場長去老寺廟農場“打秋風”的情況,然後說: “劉場長把瓜菜拉回來,要我們去卸車,現在我把卸車的事情安排一下。我們去8個人,汽車上3個,汽車下5個,拉兩輛架子車,卸下來的瓜、菜用架子車拉到個不礙事的地方碼好,把卸車現場騰開。車上的人把菜往下扔,車下的 人接住。可以扳掉幾片大葉子。卸瓜的時候同樣也是上邊扔下邊接,喊一聲‘接住!’……” 呂天右忽然插嘴問:“如果接不住怎麼辦?” “接不住就掉地下,就打碎了!南瓜還是南瓜,葫蘆還是葫蘆!。” “那我們可要注意了,這點瓜菜來的不容易,打碎可惜了。” 穆青山教授說。 “這麼多瓜卸下來,要求一個不打碎也不現實。打碎六、七個,八、九個的,我給你們兜著,和白菜幫子等垃圾我們一起收下。要是打碎十幾個或更多,我就不好交代了,人家會說我們是故意打碎的。” 關武強說。 “我們真的不會故意打碎嗎?”茹玉花睜著一雙天真的大眼睛問。 “腦袋缺弦兒!” 呂天右嘟噥說。大家這才哈哈笑出聲來。茹玉花吐吐舌頭: “就你聰明!” “我們是被逼的聰明起來!”穆青山教授也轉過了彎子說。 “看來高貴者是最愚蠢的,但在一定條件下還是能變聰明的。”史學易教授在這件事情裡又發現了哲學命題。 一旁的姚國任說:“這個條件就是首先把高貴者變成卑賤者,變成奴隸,變成罪人。” 茹玉花突然想起了《國際歌》,就唱道: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的罪人(文革前《國際歌》詞如此)……” 史學易教授因茹玉花唱《國際歌》又聯想到《共產黨宣言》,於是摘引道: “一個幽靈在歐洲大地上游蕩。三千個怨鬼在明水荒灘上亂撞。” 大家又笑起來。實在可笑!關武強聽得直來火: “你們胡說八道什麼呀!你們是想集體打成反革命集團怎麼的?” 看隊長光火了,菇玉花吐吐舌頭,兩個老教授有涵養地笑一笑,大家也靜下來。關武強道: “你們繼續聽我說!卸完車,打掃場子,碎葫蘆破南瓜,還有菜幫菜葉,都當成垃圾用架子車推到馬廄院子,到了晚上,我們下窖。不要嫌髒,不髒的,這些瓜、菜本來就是生長在糞土裡,洗淨了照樣吃!” 不說馬號這邊準備卸車,只說劉振宇場長去老寺廟農場打秋風。當天到了張掖,已是下午時分,只好在招待所歇了。第二天一早,坐上去山丹的班車,半路在老寺廟下來,時間才9點半。劉場長來到老寺廟農場場部的院子裡,徐良謀場長在辦公室隔著窗玻璃看見了他,便開門出來,緊走上前,拉著他的手,並不驚奇地問: “老劉,你來了?快進屋吧,快進屋!” 他倆拉著手進了徐場長的辦公室。一進門,迎面一股熱氣撲來,火生得很旺,爐筒都燒得通紅,徐場長只穿著一件毛衣,通訊員也趕緊幫劉場長脫下大衣掛在衣架上。劉振宇剛在沙發上坐下,就被粉牆上一幅大圖表吸引住了。這綜合圖表上有產值的統計,有計劃指標,有產量和單產的柱狀圖等等;書架上插著中國科學院編的《中國土壤學》,蘇聯土壤學家威廉斯寫的“草田輪作制”著作,以及蘇聯農學家李森科的《冬小麥春化作用》等大部頭,真讓劉場長看著眼熱。心裡想:這才像個農場,像個單位,像個有正常勞動生產和正常學習生活的場所。劉振宇本來也想在辦公室掛上這樣的圖表,但是他這個鬼農場,既無計劃,也無指標,更談不上產值和產量,他能掛什麼在牆上?總不能掛一幅以時間為橫軸,以人頭為縱軸的“死人統計圖”吧! 也不知哪位瞎參謀爛幹事抄錄了去年4月29日毛澤東給《黨的各級幹部的信》中的一段話,把它貼在牆上:“第三個問題,節約糧食問題。要十分抓緊,按人定量,忙時多吃,閑時少吃,忙時吃幹,閑時半乾半稀,雜以番薯、青菜、蘿蔔、瓜豆、芋頭之類。此事一定要抓緊。”劉振宇想到這個條幅就不禁要苦笑:“閑時半乾半稀”,除了拉稀,我哪去弄半乾半稀呀!“雜以番薯、青菜、蘿蔔、瓜豆、芋頭之類”,我要有了這些不是就不拉稀了嗎?劉場長眼巴巴看著徐場長說: “我這次是來求你們來了,無事不登三寶殿,真是不好意思極了!” “咱們一家人不說兩家話,有什麼事你就說吧。” “我是找你打秋風來了。實在是揭不開鍋了呀!我可不是來吃大戶,我也知道你們困難,現在全國哪一家不困難!能支援,你給支援點,真不能支援我也完全理解,千萬別為難了你。” “你看你老劉,又說兩家話了不是?你家的困難在咱們農墾系統都知道。你們去年四季度來到明水,今年又不能正常生產,除了戈壁灘上的石娃子(石娃子——土話,卵石、碎石稱之)還有啥!我們再困難,也是老場,隨便掃掃倉庫,還不能掃出一車、兩車麥子來?” “這就太謝謝你了!我也替明水灘全場的職工和人頭謝謝你們!” “看你!又見外了!和新華農場我們也常有電話聯系,知道他們常常的接濟你們。我就想了,你劉振宇怎麼就是不上我這裡來呢?在我心裡是個疙瘩,是我姓徐的什麼地方得罪了你啦?還是你不相信我徐某人?” “啥都不是,是我自己慚愧,沒把黨的事辦好!你要問起我的工作,我怎麼說呀?黨把這3000多個活人交給我,他們有毛病,說要讓我們教育他們、改造他們。到現在呢,這三千人不到兩千啦……”說到這裡,劉振宇這個黝黑的漢子竟哽咽起來。 “你也別過於自責了!我們雖然當著場長,但也是很渺小的人,力量有限。現在到處在死人,就像歷史車輪在滾動一樣,我們擋得住嗎?只要能想法多救人,做事不虧心就算盡到責任了。” 劉場長說的確實是實話。這時候,通訊員進來送來了熱水,劉場長擦了一把臉,徐場長給他倒上熬好的茯茶,還加了一大塊紅糖,食堂工作人員給端上來一盤白麵饅頭,劉場長喝茶吃饅頭。這在當時就是難得的招待了。那時候每天能掰著吃口饅頭,比現在天天吃奶油蛋糕還要奢侈哩。劉場長又接著方才的話題說: “老徐,我在明水灘上想救人也很難呀!讓我拿啥東西救哇!” “明水灘的情況,不說我們也知道,想也想得來嘛!我們附近農村,堿灘、古城、甲子墩,成了什麼樣子,那是哀鴻遍野呀!餓肚子的農民,把我種的糖蘿 蔔(即甜菜)葉子割光了,把我500畝苜蓿連根拔光了,職工要擋,我沒讓,不能眼看著把莊稼人往死裡餓。我的職工每月口糧也只有20斤,我還給了堿灘公社千八斤麥子。”說到這裡,徐良謀忽然想到,當著矮人不說短話,我這話不是要引起劉場長多心嗎?忙說: “我說這些不是給你哭窮,我的意思是,你那裡每人一個月14斤,農村也就是8斤、10斤,農村什麼樣,你們那裡和農村也差不了多少。情況大家都清楚。” 徐場長一個勁給劉場長舒心,劉場長臉上也見了點笑容,半開玩笑地說: “你就是給我訴上兩馬車的苦,這秋風我還是要打的!” “你要這樣說,我就不是人了。我不能到明水去,我到明水啥意思?想幹啥?給安振書記抹黑嗎?今天你來了,來了就對了,我盡我的所能就是!” 徐場長一提安振,劉振宇就連連搖頭。徐場長問: “形勢這麼嚴重,你給安書記彙報過嗎?” “怎麼不彙報,報告也打了,也親自去過!” “他咋說?” “打報告不批示,人去問就那兩句話:‘為黨分憂嘛!為中央分憂嘛!’後來再去連面也見不上了。”徐場長聽著也只有嘆氣。 “水火無情!水火無情啊!”——“水火無情”四個字就是劉振宇給安振大人的評價。老寺廟農場的黨委書記楊掌元正在五連蹲點,( 註一) 徐場長叫辦公室去人告訴他夾邊溝農場場長劉振宇來了。楊書記和劉振宇也是在農墾會議上認識的,雖然不能說是老朋友,但彼此印像都不錯。楊書記就問辦公室的人劉場長做什麼來了?辦公室的人說,用他自己的話說是“打秋風”來了。楊書記說:“老劉這個人哪,我知道,不到真憋不住了是不會拉稀的。那就讓徐場長打點打點家底兒看能支援點兒啥吧,不能讓人家空手回去呀!” “徐場長的意思叫你馬上回去,一方面商量商量,另一方面劉場長情緒太低落了,讓你去勸勸,開導開異。”楊書記聽完辦公室的人說的話後表示: “劉振宇是個好人哪!我得去看看他,能安慰就安慰兩句!” 說著他把文件材料之類收攏收攏,和連裡的幹部交代幾句,就跟辦公室的人一起回了場部。楊書記走進徐場長的辦公室,看見劉振宇正垂著頭坐在沙發裡,便上去握手寒暄。楊書記道: “老劉,你是怎麼啦?垂頭喪氣的,吃不飽飯,餓肚子不舒服?慢慢想辦法嘛!” “我不垂頭喪氣我還能昂首挺胸?人哪,就像麥草捆子似的,一個一個往下倒哇!” 劉場長說。 “愁死你也沒用啊,你愁死了,麥草捆子就不倒啦?恐怕是倒得更快,倒下的更多喲!” “唉!老徐呀,老楊呀!”劉場長心有所感地說:“我真羨慕你們兩個,魚幫水,水幫魚,一心一意不想別的,只想把場辦好。” 楊書記接著說:“老劉,你變化大呀!咱們開農墾會議那次,好像是去年春天吧,你不是有說有笑,信心蠻大的嘛!怎麼一年不到就灰心成這樣子了!” “你不知道的,開農墾會議的時候,我是信心挺大,那是在夾邊溝呀!我們在夾邊溝有規劃,有建設,我怎麼沒信心!再說當時我一門子心事,只抓生產,天塌下來有張鴻的肩膀扛著哩。那時候我和張書記,就和你們兩人現在一樣,有什麼事商商量量,真痛快!” “就像夫妻倆!” 楊書記開玩笑說。 “楊書記,你這比喻算絕了,說真是,幹部之間團結好了,共同搞事業,真比兩口子和和美美過日子還要緊!” 劉場長說。 “劉場長!你今天到了我這裡,咱們別的話也不多說,主要是要讓你輕鬆輕鬆,我們也要略盡地主之義。我燒房裡燒的酒好著哩,別看不是名牌,可是真正的高梁,你別以為現在沒糧食,用的是甜菜渣子,有甜菜渣的咱不喝,咱喝兩年前的窖存;可惜我這一窖酒哇,眼看就給地委共產完了。” 楊書記說。 徐場長安排,叫殺了一只大羯羊(騸過的公羊)──( 註二 ),先吃手抓羊肉,給劉場長肚子墊墊底,接著他們喝酒。劉場長說不喝酒,他酒量不行;其實他心裡想著場裡的人在餓死,實在沒有喝酒的心情。 “徐場長,楊書記!你們二位都知道嘛,農墾會議上我出的洋相,今天就饒了我吧!” “怎麼能不喝些呢!給你擺酒壓驚嘛!一醉解千愁不是?我知道你酒淺些,今天咱們這樣,我輸你一拳乾兩杯,你輸我一拳乾一杯,怎麼樣,夠照顧你了吧!”楊書記勸著。 “劉場長!你是‘愁來道是天來大’,我們呢,煩心事也不少。今天咱們就圖個高興!酒桌上只說喝酒,其他一概免談,你看這原則你同意不同意?” 徐場長說。 “對!對!喝酒只喝酒,不准提荊州!” 楊書記說。 劉振宇盛情難卻下勉強舉起酒杯,但是他的酒量確實不行拳又臭,雖然照楊掌元的法則,人家讓了一半,但劉場長還是輸多勝少。三杯酒下肚,劉場長又倒出了許多苦水: “這明水灘就是個傷心灘呀!要規劃沒規劃,要預算沒預算,土壤沒調查過,地形沒測量過,氣候沒觀測過,水源是空中樓閣,數九寒冬就把三千人往光灘上一撂……” “又提荊州了是不是!‘喝酒只喝酒,不准提荊州’嘛!”——這喝酒是快樂的事,是閒事;而這荊州問題可是吳蜀間的大事,是愁事。在孫權跟前一提荊州准火冒三丈,在關羽面前一提荊州也是寸土不讓,在酒席之間一提荊州就大敗了飲酒的興致。所以楊掌元一再的強調“不准提荊州”楊書記說完又舉起酒杯。 “這次你違了‘酒紀’,我陪你一杯,下次如果再犯,可要罰你了!” 說話算話,楊掌元一仰脖嗞一聲,先乾了一杯,把杯底還朝天亮一亮給劉場長看。劉振宇也不能再裝熊了,只好硬著頭皮喝。也嗞的一聲乾了一杯讓楊書記聽聽。 酒繼續喝著,拳劃著,劉振宇可真的就喝高了。他拉著楊書記的手,眼絲血紅,說道: “掌元同志!組織上把幾千人交給我……一個師的兵力,組成一支大軍……去消滅敵人!解放荊州!……可現在,荊州還在敵人……之手,可我們,我們已被滅了!我們在流血犧牲……我是敗軍之將,應該槍斃!應該殺頭……” 劉廠長有醉意了,楊掌元又重複他的“紀律”,說: “喝酒只喝酒,不准提荊州呀!……” 這邊楊書記的“紀律”還沒宣完,那邊劉場長就徹底地兵敗荊州了,嘩的一聲,桌上的杯碗盆碟碰翻了一大片,劉場長居然趴在桌上嚎啕大哭。楊書記大驚,說: “說振宇不行,起碼也有一斤的量!今天怎麼半斤不到就醉成這樣?” “咱們想的是一醉解千愁,實際上卻是借酒澆愁愁更愁了!” 徐場長說。 “全是我的錯,全是我的錯!” 楊書記也開始自責起來了。說著,楊掌元就親自把劉振宇背起來送到招待室。徐場長招呼服務員把爐子生旺,熱水瓶衝滿,沏一杯濃茶放在床頭櫃上。徐、楊扶侍劉躺在床上,蓋好被子之後,聽劉振宇還在痛哭著: “嗚!……我受不了啦,實在受不了啦!……張鴻……張書記!……快來給老劉鬆鬆套吧!” 劉場長離開明水已經是第三天的下午,馬號的人望眼欲穿地盯著通向場部的大路。直到四點多鐘,才看到一輛老舊的美國道吉卡車——那時候農墾系統配的都是這類車,還有一種稱為傑姆西的十輪越野卡車,也是解放戰場上繳獲的美式裝備,用於沼澤墾區或泥濘地帶的物資運輸。——向場部駛來。正是老寺廟農場的汽車,滿載著瓜菜。劉場長“哭秦庭”回來了。 關武強立馬帶8個人,拉兩輛架子車向場部奔去。汽車剛在場部門前停下,他們也到了,抓緊時間就卸車。劉場長看著他們卸白菜,見他們往下扳白菜幫子,不就是一些菜幫子嘛,明知他們有鬼,也睜隻眼閉隻眼不出一語。白菜卸完了,下邊果真是南瓜,又開始卸南瓜;卸著卸著,只聽車上有人喊:“接住!”一個大南瓜不偏不正啪的一聲掉在地下,摔成了幾瓣子。聽劉場長罵道:“狗日的!( 註三 ) 瞎了驢眼啦!”呂天右心裡笑著:罵吧,罵吧,狗日的也罷,驢日的也罷,瞎狗眼也不管,瞎驢眼也不管,反正這個大南瓜是我們的啦! 一個南瓜摔碎了,劉場長反而走掉了。等他把各灶上的人叫來分菜,南瓜也卸完了,不多不少正打碎8個。粘的又是土又是泥,混同在菜幫子、菜葉子裡如同一大堆垃圾。瓜菜卸完了,靠前邊有20袋麵粉。劉場長說: “這二十袋白麵,給幹部灶六袋,病號灶六袋,大隊六袋,馬號兩袋。現在就分了吧。”當時各食堂來人把麵扛走後,馬號的人趕緊打掃“戰場”,車上的人用鐵锨把菜幫菜葉子全鏟下來,加上地下的“垃圾”,滿滿裝了兩架子車,再把兩袋麵放在最上邊,拉到馬號院裡去了。劉場長又獎給馬號兩瓶子老寺廟農場釀的白酒,說他們夜裡要喂牲口,御御寒氣。 第二天老寺廟農場又送來一汽車瓜菜,馬號的人又去卸車,自然又得兩輛架子車的“下腳料”。此外,由幹部食堂牽頭,把拉來的瓜菜又按伙食單位的大小分下去。這樣,馬號就又得了一些瓜菜。這兩天馬號就像過節一樣,天天吃南瓜麵條,晚上還喝酒,呂天右、姚國任幾個人一陣子就把兩瓶燒酒報銷了。 不但是馬號,連各農業隊的右派都精神了幾天。有6袋子白麵撐著,再這段有限時間裡,病房裡死人明顯減少。看來劉場長這次打秋風,是做了一件人人歡個個喜的功德。但細究起來,劉振宇的分配還是有很大傾向性的,二十袋子麵粉的分配,明顯地向幹部灶傾斜,而幹部還不一定都領情滿意。依照有些幹部的心態,二十袋面粉都給他們也不嫌多,而把其中十四袋子給了大隊、馬號、病房等右派,簡直走的是右傾機會主義路線!人數最多的“農業隊”,只得到六袋麵粉,無異於杯水車薪,又能救幾條性命?馬號是右派中得了最多實惠的一個小集體。原因除了她們擔負的責任重之外,就是從張鴻書記開始,直到劉場長,都把他們看成是“嫡系部隊”。不過,從歷史看問題,劉振宇那樣的人心裡確實為了右派憂心,卻是難能可貴了!我們就不要苛責已逝時代的“古人”吧! 註一: “五連蹲點”:當時全國編制軍事化,比如一個農場稱團,分場就是營,營下的作業隊稱連;蹲點是指上級在一段時間內進駐下級單位督促和指導工作;五連蹲點就是領導在五連指導。 註二: 騸是給雄性家畜摘除生殖器官,以提高肉質產量和美味。 註三: “日”是土話,罵人性交的髒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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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