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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詩人牧野之死
2010/09/11 09:22:21瀏覽282|回應0|推薦28
甘肅夾邊溝勞教農場收容右派人員3000餘人,其中不乏文化人,仍健在的著名美學家、作家大概就是高爾泰了,他在自傳體回憶錄《尋找家園》中生動、深刻地紀錄了夾邊溝的患難。但是在夾邊溝時他還年輕,還不能稱為學者。他在夾邊溝時間不長即轉場改造,故得幸存。其他在夾邊溝受難時即已是作家、詩人、教授的高級知識分子不少,多在1960年大飢餓中死亡,留下的記憶少之又少。

一天下午,滕芸紅腫著眼睛到馬號來找關武強,說有個詩人彌留了,有事要見關隊長,請他去一趟,關武強問:
“詩人?哪個詩人?”

“就是金三省,筆名叫牧野。”滕芸說。
關武強還沒反映過來,茹玉花就喊道:
“啊!牧野也在明水灘?”

“是呀,他沒病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一直用本名金三省,可是大家熟悉的是他的筆名牧野。” 滕芸說。

“你們都知道他?” 關武強問。

“是呀,大詩人呀!誰人不知!” 茹玉花說。

關武強也知道牧野這個詩人,但是感覺牧野的詩是挺洋氣的那種,自己卻喜歡快板似的民歌,當志願軍時也寫了不少詩,發表在坑道的黑板報上,也都是民歌體的短詩,所以他的詩一直沒有認真讀過。滕芸催促說:
“人家請你去呢,你到底去不去呀?”

“去!當然要去,咱們現在就走!”關武強馬上準備動身。

“我也一起去!”茹玉花喊道。三個人便一同向病房走去。

病房裡掛著兩盞煤油燈,窯洞的光線還是幽暗的,牧野躺在鋪上,蓋著厚厚的被子,來看牧野的人多,兩側的病友就自動離得稍稍遠一些,給他讓出較寬的鋪位。滕芸對牧野說:
“關隊長來看你來了,有什麼話你說吧!”

“關隊長!你不認識我,我認識你,你是好人哪!有一件事我拜托你……”

“你說吧,我聽著!”關武強道。

牧野用眼睛找滕芸,對滕芸說:
“滕護士,把那兩個饅頭拿出來。”滕芸端出一個飯碗,裡面放著四個饅頭。牧野說:

“滕護士,請你把我的意思告訴關隊長。”牧野虛弱的身子只能無力的望著滕云。滕芸還沒開口,眼淚已經濕了眼眶。她對關武強說:

“牧老師從昨天就不吃東西了,他說他把饅頭留給你,讓你吃了有力氣,好把他的墓坑挖深一些。”關武強聽了這話心裡也很難過,就說:

“老哥呀!你可不能失去勇氣呀!你要好好養病,和病魔做鬥爭,你會好起來的!還有生活在等著你!”

“你別安慰我啦!我不行了,我自己清楚,我沒有福分再生活了!”

“牧老師,你不能放棄,為了你的讀者,為了愛你的詩歌的人,你一定不能放棄呀!” 一旁的茹玉花帶著哭腔說。

牧野仰面躺著,臉色像象牙一樣白裡透黃,或者說黃裡透白,非常的安詳,甚至帶著微笑。他已經有幾個月沒剪頭髮、沒刮臉了。但是他略斑白的頭髮並不顯得蓬亂,而是波浪形地從兩鬢灑到肩膀,他的鬍鬚也並不散蔓,而是一圈一圈地緊緊貼在兩腮上,他雖然乾瘦得走了形,鼻梁骨峭銳得像刀削過,兩頰深陷成大坑,但是仍然能夠顯出讓女性動容的風姿和瀟灑。牧野對茹玉花說:
“姑娘!你說什麼?你是說你是我的讀者麼?如果我有讀者的話,他們應該批判我,應該鳴鼓而攻之。”

“一般的讀者,哪有資格批評你的詩作呢!” 茹玉花說。

“他們應該和我劃清界線,隨便罵兩句也是批判,對待毒草,他們應該表態。” 牧野的口氣平靜而寬容。
“對於你的真正的讀者,隨便罵你兩句,他們做不到,他們非常痛苦!”

“姑娘,你真的是我的讀者嗎?”

“是的!”茹玉花用力點著頭回答。

“我們是你的讀者!”滕芸也頷首道。

“無論男女,無論老少,也不論職業和崗位,讀者都是詩人的知心朋友。正因為有這些朋友,詩作才能源源誦出;沒有朋友,詩人的才華就干涸了。” 牧野溫存地一笑。

“你的詩我記的很多,全能一首一首背出來……” 滕芸說的時候牧野用手勢止住她。

“我也能背幾首,可能沒有滕芸姐記的多。” 茹玉花也說,牧野再次以手勢阻止,對她們說:

“你們不要背,讓它隱居在你們心中吧!時間不多了,你們聽我的,我還有最後一首詩,不知你們是否要聽?”

“我們聽著!”茹玉花說。

“我們更加珍惜你最新的詩。”滕芸說。

“好,你們,請聽我吟詠。——我在剛到明水灘的那一天,在傍晚,我看見一隊大雁排成人字形的隊伍,向南飛去了。你們看見大雁了嗎?”牧野在吟詩前又忽然問起了大雁。

“我們也看見大雁了,是在黑泉,是不是?” ”茹玉花看著關武強問。

“是在黑泉,那裡水網密湖澤多。” 關武強首肯道。

“請聽著,我的詩是這樣的:

大雁在飛
在遠處藍色的秋空裡飛翔
它們離開了你
我的長城黃土崗
而我願意和你留在一起
看你梳一把花白的頭髮
我不再去遙遠的歐洲
也不到地中海流浪

我背著犁杖踏遍世界的土地
在各地耕耘飽覽外國的風光
但只要想起你
就難忍痛苦和悲傷
在外洋黃金的土地上
我心中有個穿土布的纏足姑娘
她腳下的黃土不產黃金
黃土的思念湧上我的胸膛

也許我腳下金磚鋪路
也許我揚帆在氤氳的海洋
也許外頭有採不完的鮮花
也許大西洋的月兒圓太陽亮
但是只要你呼喚
我會千里萬里回到你身旁
回到長滿刺棵的古長城
回到不產黃金的黃土崗

大雁在飛
在遠處藍色的秋空裡飛翔
我站在長城東望、西望
兩頭是長城,長城連長城
土打的連著磚砌的
夾邊溝連著黃土崗
已死的詩人連著
變老的纏足姑娘

牧野用微弱的聲音,極困難的吟詠了這首長詩,他累得張嘴喘息著,胸部急促地起伏。詩中的那種依戀,一下子拉近了關武強的感情,“這才是詩!”關武強這樣想著。大家都靜靜地不出一聲,女人們的目光溫情地停留在詩人的捲髮和高挺的鼻梁上,心裡羨慕和擔心著那個穿土布的纏足姑娘。休息了一陣,牧野又開口講話,顯得挺輕鬆,他說:
“告訴你們一件趣聞,那時候,在三十年代的詩壇和文壇上,有一老一少兩人有小腳夫人,那老的是胡適,那比較年青的,就是在下。胡適是反動文人,我和他也是一丘之貉。”

牧野苦笑一下。要是王兆祥聽到牧野不忘小腳夫人,該喊牧野萬歲了!關武強又是奇想。接著滕芸說:
“牧老師!你寫了那麼多讓人至痛至慰的詩篇,你的夫人一次一次地作為主角出現,這只是夫婦的愛情嗎?還是更廣義的愛?”

“你很能理解詩人,她就是我的小腳拙妻。但也可以做廣義解釋;詩就是音樂,有抽象性,讀者有很大的想像空間。” 牧野額頭上滲出汗珠,用嘴巴呼吸,喘息著。

“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高興,能死在自己的讀者面前,是詩人……最大的幸福……”牧野的聲音更加微弱。牧野閉上了眼睛,氣如游絲。

“牧老師!牧老師!……牧野!牧野!──”兩個女人發瘋似的哭著叫著。

牧野果然被叫醒過來,兩眼聚光,非常明亮。他早已清楚自己要死,但他並不哭,而周圍的人卻哭得死去活來。不知是不是目睹死亡的人比實踐死亡的人更悲哀,他好像想起了什麼,從棉襖的衣襟內掏出一本已經殘破的發黃的舊雜誌。

他說:“我本想把它帶進墳穴,現在想留給你們……”牧也已經無法說下去,頓了一下才又說:
“不要把它當詩人的作品讀,它是一個貧兒、一個孤兒講自己的故事……我16歲的處女作……”牧野的眼神又迷離了、暗淡了,瞳孔已經放大,死像不可逆轉地出現了。他手裡還拿著那本雜誌,好像還沒有決定給三個人中的哪一個。

關武強從牧野手中取過這本雜誌,一看是1928年5月號的《語絲》,其中有牧野的長詩《童年》,還有出版人的一段“編者按”,指出《童年》是牧野兩年前的處女作,現在的他正在歐洲遊歷;編者還說《語絲》仍將不斷跟蹤和發表年輕詩人牧野旅歐的詩品。

關武強把雜誌交給兩個女人,自已滿足牧野的要求,連夜給他挖了一個深1米5的墳穴。茹玉花和滕芸守到晚上十點鐘,牧野終於停止呼吸,走了。果然,死去的是詩人。兩個女人哭著到馬號喊人,他們把牧野的遺體移進一間空窯洞停放。滕芸跟著茹玉花來到她的地臥子,把煤油燈拈亮,把爐子燒旺,這時關武強幾個人給牧野挖墓坑也回來了,茹玉花翻開《語絲》,開始誦讀牧野三十多年前寫的《童年》,這是一首民歌體的記事詩,關武強聽後也特別喜歡。

只要看到長城
歌謠裡有長城
窮鄉僻壤的
我就想起家在黃土崗

長城已經頹敗
磚縫裡長著酸棗刺
冬天爬城頭摘酸棗給妹妹
長城下我的家也敗

霍狗子把我喊下來:
去給老爺放豬去!
幾年租子不交還吃酸棗
你爹媽欠著東家

我爹媽已經死了
人死債不了
你要不去放豬頂債
來世你爹媽就要做豬哩!

別說鬼話吧
我爹媽都是好人
他們托夢給我
說現在每天吃餑餑

霍狗子腰裡解下一條繩
拴了雙手拖我前行
爺爺衝出門來搶地呼天
小花狗咬了奴才的腳跟

鄰家妹妹跑出來
這一兜子酸棗給你
死狗子,你為什麼抓他!
讓開!臭妮子!

她哭著:你的臉都出血了
不要緊,是酸棗刺扎了
他們要打死你呀!
不怕,我會逃跑的

我為奴一年半
是刀山上爬半年
油鍋裡滾半年
地獄中熬半年啊!

一個夜晚風大雨大
我一口氣逃回了家
第一個歡迎我的是小花
第二個是爺爺:孫兒呀!---

小茅屋裡點油燈
我的影子映在爺爺懷裡
爺爺的影子映在牆上
像只熊

第二天早晨
就像世界末日到啦
我知道霍狗子要來
還帶著繩子

趁著惡奴還沒進家
先去看看鄰家妹妹
一瘸一拐剛纏了腳
這是為什麼?不纏不行嗎?

媽說不纏腳不好嫁
多痛呀!遭罪呀!
為的是你呀!---
美不?……

半年後我再次逃跑
再也不要做放豬的奴隸
不見了長酸棗的長城
不見了家鄉黃土崗

從此後唯有勇往直前
沒去告別爺爺、小花
沒去告別鄰家妹妹
只想問:你的腳不痛了吧?

茹玉花讀著讀著,就哽咽了,滕芸便接過來讀,當讀到爺爺的影子映在牆上“像隻熊”的時候,也抽泣不能成誦了。最後還是關武強一口氣把詩讀完。這一夜滕芸沒有回自己的窯洞睡覺,只是回去找了一些不同顏色的碎布,又回到茹玉花的窯裡。茹玉花也和同室的女友抖包袱,翻箱子,尋找各色的布頭,然後用這些碎布做好二、三十朵布花。第二天一早,女人們又到灘上拔了幾莖枯草,彎成環形,再飾以布花,做成兩個花圈。這時,一輛牛車也把用被子和席子捆扎好的牧野的遺體送到了墓地。是關武強親自趕的牛車。

廖世琪和尚志遠等文化人來了,服務隊的穆青山教授和史學易教授當然也到場,領導方面劉場長來了,還有任股長等幹部,茹玉花、滕芸、李明等所有的女人也都在場。墳頭堆得很高,用鐵鍬拍了又拍,墳尖上套著兩只布花做的花圈,墳前的木牌是史教授用莊重的顏體寫的“詩人牧野之墓”六個字。葬禮在眾人脫帽敬禮之後結束,這是右派死後最隆重的葬儀,牧野之死在明水灘也備極哀榮了。
( 創作連載小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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