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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0/09/05 07:37:21瀏覽313|回應1|推薦25 | |
吃過飯,天還沒黑,關武強又打聽著去找張和祥。其實關武強和老漢也只是有一面之緣。——在關武強剛送走被打為“右傾反黨分子”的張鴻書記,後腳緊跟著就去接新上任的書記張和祥。但張和祥這個原金塔縣縣長在到夾邊溝農場任書記的調動過程中被安振打為“地方主義反黨分子”。所以武強的車接書記張和祥去了,卻接了一個勞教人員張和祥回來!真是一節可以入評書段子的奇事!
就這樣,關武強和張和祥認識了,所以今天就想去看看老漢。 一問張和祥張縣長的窯洞,農業隊的人沒有一個不知道,都說那才是個世外桃源哩!關武強按照人們的指向去找這個世外桃源。來到老漢的窯洞前果然大吃一驚!從外面看,坡道有1公尺5寬,井院面積足有10平方,窯洞頂上留的土頭有兩米多厚。窯洞不但有門,還安了一扇老式花欞窗子。關武強猜出了是怎麼回事:肯定是他造福一方的金塔縣民的支持!武強下了坡道,站在門外喊了聲“張縣長”。張和祥開門一看是關武強,忙叫道:“呵,是小關呀!你們幾時到的?同志們都辛苦啦!”——還是縣太爺對下屬的架勢。武強進窯一看,還真闊!便開玩笑說: “縣官大老爺的衙門還真夠意思!怪不得都說是世外桃源哩!” “怎麼樣?還可以吧?他安振能把我球咬了!我張某人在金塔縣還是有幾個群眾哩!” 張和祥也頗得意的說。 這位張縣長也是個工農幹部,一張嘴粗口不少。那時候,從延安整風,直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整個的政治氛圍是“重粗輕細”,越是“大老粗”越光榮;好像大老粗階級立場天然就是無產階級的,只有他們才能前前仆後繼跟黨走。 一個流傳全國的段子是這樣的:新任區長給居民作報告,開頭他說:“鄉親們!俄,不會講話;俄,是個大老粗。你要問俄究竟有多粗——”他驕傲地指一指身旁一個正在納軍鞋的婦女說:“就問她,婦女主任知道!”這“婦女主任知道”類型的幹部還真不少,——不論是正派幹部,還是“歪嘴”幹部,無不以大老粗出身為榮!講話吐粗口就成為根子正、思想紅的標誌了。 關武強審視這間窯洞,面積也有10平方米左右,靠後牆是一個單人炕,鋪著葦箔炕席、羊毛炕氈和狗皮褥子,最上邊罩著太平洋牌的印花床單,枕頭上蓋著提花枕巾,兩床棉被,一個熱水袋,窗前是一張兩抽桌,中間一張小方桌,兩個小凳,靠西牆是個食廚,靠東牆安一個生鐵爐子,爐火正紅,白鐵壺裡的水開著。武強去看看爐子,見煙筒安裝得很合理,不會有什麼問題。就說:“縣長大人,這都是金塔老鄉支援的吧?給我說說你的故事!”張和祥說: “急啥哩,東方的日頭一大堆哩(意為時間多著呢),咱們先吃上喝上!我這人使人使慣了,有人使喚就不想動。你把食廚開開,裡邊有醬牛肉,再拿出一瓶杏花村汾酒,兩個杯子,咱們喝著說著,管他媽嫁給誰哩!” “我可不會喝酒!” 武強把牛肉切好,酒倒上,又把茶倒上。 “看,想給你接風洗塵哩,你又不會喝酒!那你就抽煙,我這裡只有前門煙,想抽嘉峪關還沒有。” 張和祥不無遺憾道,但還是努力善盡地主之誼。武強點了一只大前門,假模假勢吐煙玩兒,——他也不會吸煙。張和祥仰脖一杯酒,方對關武強說: “你隨便!” 武強喝酒隨便,吃肉可不客氣,揀了一塊帶筋的,放進嘴裡嚼著。張和祥看著高興,三杯酒下肚,老漢道出了滿腹的牢騷。 “他安振能把我怎麼樣?他把我打成地方主義反黨分子,‘地方主義’我是有一點,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不為金塔這個地方辦好事,要我這個縣長縣太爺幹什麼?這就叫做‘地方主義’嗎?”老漢把眼睛盯著武強,好像要在武強臉上尋找答案。 “什麼?還有‘地方主義反黨分子’?真新鮮!”關武強不解地問。 “ 有!這裡頭名堂可多,我不講你永遠也不會明白。你聽我給你片片(如普通話‘說一說’或‘侃一侃’的意思),”老漢一五一十繼續說道: “先說57年,你們這批稱為‘右派’,不分黨內黨外,通稱‘右派’。當時還有一些人,犯的事除了政治、思想問題以外還有別的問題,什麼男女關係呀,小偷小摸呀,無組織無紀律呀,這些人就被打為‘壞分子’。過了57年反右派運動以後,‘右派’不再打了,但鬥爭還在搞,新的名堂又有了:犯了同樣的錯誤,黨內的打為‘反黨分子’, 黨外的非黨員打為‘反革命分子’。如果是少數民族的同志,也分黨員、非黨員,就被打成‘民族主義反黨分子’和‘民族主義反革命分子’;如果是地方幹部,比如說金塔縣的人在金塔工作,也分黨內、黨外,就被打成‘地方主義反黨分子’或‘地方主義反革命分子”。像老漢我現在背的就是‘地方主義反黨分子’的名號。 只有‘壞分子’命長,只要被認為有生活作風問題,隨時可以打成壞分子;倒不分什麼“反黨壞分子”和“反革命壞分子”,是黨員的,開除黨籍和非黨員一樣,都打‘壞分子’!” 關武強心裡想,這些都是學問,夠研究一輩子的!因而說道: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 “現在又在反右傾,這個分子那個分子又要出一大堆,花樣多著哩,不信你就等著瞧!——喝酒,喝酒,你怎麼不動杯呀?”張 和祥接著說。 (還真讓老漢說著了,廬山會議反右傾又反出來兩種被打倒的“分子”:黨內的叫“右傾機會主義反黨分子”,非黨的叫“右傾機會主義反革命分子”。) 張和祥老漢,能吃能喝,但絕不是酒囊飯袋般人物!關武強把酒給老漢斟滿,再一次重申: “我真不會喝酒!” “那你隨便!”老漢好像已經忘了這個茬,自己就又是一杯。繼續說: “咱們別扯遠,把話拉回來。你說我反黨,我就是共產黨,我能反黨嗎?我能反自己嗎?我反他安振是事實。他安振做的那事情,誰不反他?只是敢反不敢反罷了。反對安振就是反黨?這是哪家的王法‘順我者昌,逆我者亡’,什麼東西!……” 關武強感覺老漢這段話有點背離《人民日報》社論了。《人民日報》批判右派的社論寫得很清楚,右派向黨進攻的手法之一就是:肯定抽像和整體,否定具體;肯定中央領導,否定下層和基層,以及否定部門和單位領導。——社論認為,具體的被否定了,那就等於整體被否定了;下層、基層部門和單位黨的領導被否定了,也就等於把黨中央被否定了。(這種理論直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才180度大翻個。“文革”“兩報一刊”聯合社論說:一個地區、一個部門的黨領導,就是一個地區、一個部門的黨領導;黨中央就是黨中央。------這就等於宣布了地方和部門黨組織不受中央保護、任由“紅衛兵”和造反派去造反去!)。但關武強又覺得張老漢說的也有道理,正是所謂莫衷一是,就安靜地聽他再說下去吧。 “他安振把我弄到明水灘,以為就把我整死了?死不了!還是那句話,我老漢在家鄉還有幾個群眾。這不,你的牛車隊還沒到明水,金塔縣的幹部先開汽車來了。他們看我露天睡在光灘上,心裡比我還急,立馬到義和大隊,把挖窯洞、安門窗的活兒都包給他們,沒兩天半,一切安排就緒。家具、被蓋、爐子、煤炭都是縣上辦的,煙酒吃食,也是他們帶的。我就在明水灘和他安振熬,看誰熬過誰!喝呀,喝呀!汾酒不上頭。”( 註一) 老漢把武強不喝酒的茬又忘了,武強只好抿一抿。老漢接著說: “他安振看我早就是眼中釘,肉中刺,他不除了我,他在金塔就不能為所欲為。去年春天,安振搞查產鬥爭,整‘瞞產私分’,我就頂他。金塔是個什麼地方?小關!你從夾邊溝來,你清楚!金塔縣東邊是巴丹吉林沙漠,西面馬鬃山是個荒山、禿山,北面額濟納旗是人家內蒙的地方,農業綠洲十分缺乏水源,產量能有多高?我們已經報到畝產280斤,安振還不依,按他擺的譜,非報到400斤。虛報了產量秋後就得交出糧食來,群眾吃啥?能順著他的杆子爬嗎?安振把我恨死了!恨死了!但是群眾支持我,我們金塔人從來不畏強暴!小關,你要是餓了,廚子裡有燒殼子(一種烤餅,能放三、四個月不壞),你拿出來吃。” 這一次老漢記住小關不喝酒了,讓他吃乾糧。武強取出來兩個“燒殼子”,一個給張和祥,一個自己就著熱茶吃。張縣長繼續往下片: “他安振把我從金塔調夾邊溝農場做黨委書記擺明就是整我。而在調動過程中又找茬把我打成反黨分子,並且偏偏送我到夾邊溝‘勞動教養’,更是整我。然後通知你們說接黨委書記,實際卻接來一個‘勞教’,這是他安振惡意羞辱我!我和他安振之間已經不是什麼政治思想的矛盾而已,根本已經是深仇大恨!” 小關趕緊給老漢斟茶,說: “張縣長,你喝高了!多喝茶,少飲酒,放下酒杯,抓上‘燒殼子’。毛主席詩裡不是說了嗎,‘牢騷太勝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嘛!”------關武強用這兩句“毛詩”勸過馬號的呂天右,現在又拿來勸張和祥,他以為還是一勸就靈。 “ 小關!你別勸我,我張某人也不是怕事的!你就看安振最近做的這幾件事情吧,開荒一百萬畝,修迎豐渠,共產主義工程,好大喜功,一萬二千民工大軍冬季搶工,吃什麼?住什麼?他修不成還要招大禍的,不信咱們打賭,走著瞧!還有,把三千右派弄到明水灘,要建50萬畝的大農場。這3000人你怎麼安排?你到各大隊中隊都看過了吧,你說情況嚴重不嚴重?大部分窯洞連狗窩都不如!能過冬嗎?我們縣上的幹部來看我那天,也看見了右派的慘狀,都大吃一驚。 他們去見劉振宇,劉振宇說也沒有辦法,地委給的就是這條件。劉振宇對縣上的幹部說,叫他們把我安排好,要是我出了事,他向金塔縣人民不好交代。可是你想光把我安排好有啥球用?關鍵是你們三千人!要是你們都平平安安,我一個老漢,就是死了又有啥?我修窯洞那兩天,劉振宇天天來看,我看得出來,他比我急。他和我不一樣, 作為一場之長,他要對這三千人負責,壓力大呀!我就這麼給你說,明水灘上凍死一個右派,他安振就是殺人凶手!就是歷史罪人!” 老漢的話匣子一打開就扯了兩個小時。到晚上十點,保衛科就要持槍巡邏了,畢竟是勞教農場嘛,關武強一定要在息燈號吹響前趕回馬號去。告別了張縣長的世外桃源,關武強走在灘上,心裡想,別看張和祥很豪邁,氣也壯,鬥志挺旺盛,但還是讓人感到其實他內心很痛苦。這也很容易理解:一個充滿家鄉自豪感的人,一個以造福故鄉為己任、為光榮的官員,生生地讓他和鄉土脫離,又委屈地讓他蒙受恥辱,他能不痛苦,不憂憤嗎! 註一: 意思是隔天宿醉也不會造成頭痛難過。劣質酒多飲則頭痛,稱為“上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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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創作|連載小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