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路城邦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   字體:
三四、 享受短暫的自由
2010/08/28 07:26:47瀏覽257|回應0|推薦25
車隊隆隆前行,經過西五里墩、苦水墩、東五里墩……有數不清的路墩一路為車隊送行,而長城更是寸步不離地陪伴著隊伍緩緩移動。史學易教授一路上興致勃勃,只有在穆青山教授議論草原改良的時候他才休息片刻,現在又高談闊論開了:
“ 我們走的這條路,公元前就存在了,它從長安出發,經河西走廊到玉門關,然後分成三路穿過新疆彙聚於蔥嶺,再往西,路線時分時合貫穿整個中亞,直抵包括古羅馬在內的地中海諸國。因為有了這條路,古羅馬皇帝才能穿上中國絲綢而使宮室生輝。19世紀德國地理學家李希霍芬在中國考察十年,提出‘絲綢路’的概念,但是我們不用它。張騫奉漢武帝之命出使西域和中亞功不可沒,在張騫之後才有大量的絲綢輸往西方,同時也有葡萄等瓜果傳進中土。所以我們寧願稱此古路為‘張騫路’。更可笑的是李希霍芬認為是自己發現了祁連山,竟用自己的名字命名它,把‘李希霍芬山’標記在他出版的《中國地圖集》上!”

接著史教授另起一個話題繼續說:“讓我們試想,一個年青的波斯或阿拉伯商人,率領著一個五百峰駱駝的大型商隊來貿易絲綢。他第一次踏上這塊被中國歷史稱為西域的大地,該怎麼走?他怎樣才能到達長安?當然,他可能有個老僕,這僕人跟著老東家幾次到過東方、到過長安,他可以給少東家指路。假如不幸,這老僕意外地死在了千里無人的白龍堆(在新疆和甘肅之交)該怎麼辦?當然,年青的商人也可以請個當地響導,但這響導如果是匈奴的奸細又該怎麼辦?他最好是靠自己走。但自己怎麼走?就靠這些路墩引路了!如果匈奴的騎兵來襲,或隱身於沙漠的盜匪來劫路,附近烽燧的觀察哨早把情況看明,點燃狼煙。看到烽火台舉火,漢武帝或唐玄宗的龍騎兵便傾營而出,旋風般地殺到,就是追到漠北荒外也要把被劫掠的財富追回來,交還給商人們。”史學易作做最後結論說:
“當年如果不用鐵、血的力量,怎麼能保全這條萬餘公里的經濟命脈!沒有負責任的皇帝怎能贏得萬國來朝!”

茹玉花聽得好生激動,她說她真想早生兩千年,當一名女騎兵,像閃電一樣,刷——!馬到成功!穆青山說:“茹姑娘不是舞蹈家嗎?”
“舞蹈、兵戎可以兩者兼之呀!拜公孫大娘為師!杜甫贊公孫大娘的劍舞說‘昔有佳人公孫氏,一舞劍器動四方’。公孫大娘的劍舞隊,都是戎裝美女。”

關武強默默地趕著車,沒參加議論,但他的心情甚至更加激動,因為一路沒有管教和幹部押隊,他們都有重做自由人之感。自由當然是短暫的,正因為其短暫因而愈加珍貴。世界是如此廣漠、玄黃,天地間好像只有這一小隊堪稱愉快的人們,只有他們在活動,在緩慢地移動,似乎絲毫也沒意識到、或者是拖一刻是一刻地假裝沒有意識到他們正在走向樊籠,正在一步一步地失去這短暫的自由。關武強回頭望著他的一長溜隊伍,真想讓時間和空間永遠停止於此時此地,於是一首小詩湧上心 來:

自由人──
車馬走龍蛇,迤邐明水行。
古路新感覺,一溜自由人!

說笑間車隊臨近一脈秋水,此水稱明海,又有一座如雙井驛舊址類似的荒城遙遙在望,也大有考古學名氣,人稱駱駝城,或駱駝國,關武強也為此“國”留詩一首:
飲馬過明海 水吟浪作歌
日薄景色淡 蒙蒙駱駝國
古時邊草密 今見早疏落
六畜難牧養 橐駝已失國

從明海偏北走,就到了鹽池。鹽池鄉政府見來了這麼大一個車隊,便問是哪來的?關武強回答是勞改分局的,又問到哪裡去,關說到高台;鄉上早就聽說勞改系統要在高台南里修一個小海子水庫,便把這支人馬誤為修水庫的先頭部隊了,鄉長趕緊安排伙房備飯,招待室準備房間;關武強他們也就將錯就錯,享受了一次貴賓待遇。如何停車,如何放牧,如何值班警衛,也就不必細表。天一亮,這就是到了第五天早晨,關武強和鄉長道別,眾人套車揮鞭,繼續東進。

大隊沿鹽池而行,鹽池是個干涸的古代鹹水湖窪地,四周地勢高,東西長6公里,南北闊3公里,都是鹽池範圍,白茫茫一片,就像是霜雪的海洋。鹽池上小旋風時起,每一股旋風都像一條小白龍一樣從地面卷向天空,景色甚奇,在白色世界中還能看到點點的黑色人群和車馬,他們是撈鹽、曬硝的工人和來拉鹽拉硝的大車;在鹽池邊上,道路像蛛網一樣零亂,因為周圍的城鄉都要來拉鹽。關武強他們走在路上也遇到了不少來往運鹽的大車。在幾條岔路的交叉點,只見路旁蹲著一尊雕刻醜陋的石頭人,而且一頭油垢,趕車的往往在石人頭上滴幾滴車軸油,說這石頭油人兒吃了你的車油就保你不斷大軸,馬不失蹄。這也是慣於造神的國人自己製造又自己叩頭,甚至作繭自縛的又一個例證,雖是小小的例證,但不可怠慢了它,關武強叫道:“咱們也給石頭人兒多吃點油,圖個吉利!”便跳下車,提起油罐,給它澆了一頭的油。

從鹽池到深溝不足20公里,這裡地勢上升,是鹽池東側的高地,沿途是光禿禿的丘陵,沒有水草,衝溝很深,故而得此地名。車隊加鞭前進,下午一點到達了深溝生產隊。生產隊隊長把車隊領到打麥場,關武強指揮停車;5輛皮車頭朝南排齊,6輛大車頭朝北排齊,下餘6輛大車東西各3輛,圍成一個方陣,牲口拴在中間,餵草料,不放牧,安排值班人員警衛“陣地”。生產隊長說:“你們的住處我安排,吃飯就要你們做著吃;沒法子,現在吃食堂,一天兩頓糊糊,我們深溝還好一些,再往前走你看看,連糊糊也喝不上了,人都餓死了多少,說不成了……”

關武強回到車隊,對大家說:“深溝人都吃糊糊,我們也吃兩頓糊糊。”
大家不知道啥意思,已經養成了絕對服從的習慣,也就沒人問。糊糊熬好,大家圍坐一起喝得呼呼響。這時,來了一些老鄉圍觀,見也是喝糊糊,便走了。一夜無話,平安渡過。

第六天行軍路線是經花牆子、馬尾湖水庫,直到黑泉公社。過了馬尾湖水庫就進入了黑河綠洲;一馬平川,渠水潺潺,阡陌縱橫,楊柳成蔭。然而,千村薜荔,萬戶蕭疏,村民衣裳破爛目光呆滯;街上有人或躺或臥,紋絲不動,不知是睡著,還是死了;趕車人都把韁繩綰在手上,把牲口拉緊,生怕這些死人、半死人驚了牲口。正在這時,忽聞天空傳來陣陣凄厲的鳥鳴,原來源是高空有幾十隻大雁列成人字形隊伍緩緩飛過。史學易教授看到此情此景默唸一句“鴻雁于飛,哀鳴嗷嗷。”( 註一 )因為大家學問不夠,誰也沒注意他說的是句什麼名言。

下午三點到了黑泉,關武強帶姚國任、呂天右進公社交涉。黑泉公社因為接到過鹽池鄉的電話,也誤認為他們是來修水庫的,熱情招待。關武強他們就樂得再一次弄假成真。晚上公社還派了兩個持槍民兵和車隊的值班員共同警戒,夜裡果然發生情況,十幾個飢民摸上來準備偷、搶,民兵拉響槍栓,才把飢民嚇跑。天亮,車隊把夾邊溝帶來的大餅給了值班民兵每人兩個。二人喜出望外,認為這一夜執勤值得。

已是第七天清晨,關武強考慮了半天,根據黑泉的治安情況,決定不在宣化停留,直奔高台縣。到高台縣住馬店,一個人一晚2元,一頭牲口一晚1元,一天總共80 多元,兩天不過200元。出發時場裡給的路費是300元,加上在臨水花的還用不完,就讓大家在高台休整一日;大家一聽這個宣布,就像遇到大赦一般,雀躍狂喜,鼓掌歡呼。從黑泉出發,除了在中午稍事打尖,馬不停蹄直抵高台,當晚無話。第二天洗澡的洗澡,更衣的更衣。晚上集體行動,看了一場電影。

第九天,9點鐘車隊出了馬店,沿高台至火車站公路向南行駛,11點鐘到達南華,又折向東,下午兩點半到小海子,向南下了公路,在義和附近的野地裡卸了牲口,飲水餵料,人也埋鍋點火,準備晚飯。茹玉花一邊忙燒火,一邊問道:
“關隊長,不是說今天就能到明水灘嗎?”

“已經到了!” 關武強說。

“哇!” 茹玉花叫了一聲,眼裡就滾出淚珠來。

“這就是明水灘? 我還想明水灘山明水秀哩!”

“我不是告訴過你們嗎?這裡是死亡之地,我們必須擰成一股繩和死亡搏擊!” 關武強說。

“我明白了……” 茹玉花心一沉,落淚道。這個雖然被打為右派,但仍然似生活在童話中的天真女孩子,四、五天前她還幻想當古代龍騎兵或跟公孫大娘學劍舞,今天才看到嚴酷且毫無掩蓋的現實,除了震驚之外更有對未來的惶恐。




註一:
鴻雁於飛,哀鳴嗷嗷。” 《詩經‧小雅》題為《鴻雁》的詩。意思是說:鴻雁找不到安棲的地方,沒有目的地飛著,悲哀地叫著。形容流離失所的難民呻吟呼救的淒慘景象。
  
( 創作連載小說 )
回應 推薦文章 列印 加入我的文摘
上一篇 回創作列表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