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荀學中,最為後儒所不容因而也是所受詬病最多、對荀學命運影響最大,事實上也是誤解最深的,就是他的性惡論。自來解荀子者,大都視其性惡之說為孟子性善論之對立形態。這似乎已成常識,不言而喻,毋庸置疑。然而,事實果真如此嗎?今舉一例,可見其非。對面走來一人,道德敗壞,無惡不作。荀子說:「他是人。」這一判斷錯了嗎?當然沒錯,因為他確實是人。然而在孟子則不然,他可成立一相反命題--「他不是人。」為什麼?孟子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此人「四心」放失,故可說「他不是人」。一個說「他是人」,一個說「他不是人」,表面看來,這兩個命題是多麼的對立而不相容,然而事實上,正如大家在生活中亦在經常使用一樣,二者顯然是可以並行不悖、同時成立的。之所以如此,原因即在於,前者是一個經驗命題,而孟子的命題則是一個形上學的命題,兩者原本就分屬於不同的真理之域,它們在各自的語境中都是真命題,各有自己確定的意義和存在的價值。孟子性善論與荀子性惡論的關係其實也正是如此。孟子所謂性善是一個形上學命題,其內涵之規定是「人之所以為人者」;而荀子所謂「人之性惡」則是一個純粹的經驗論命題,其中斷無「人之所以為人」之義項存在。兩者既不是在同一界域、同一層面立論,又怎麼可能構成非此即彼之對立格局呢?比較只應在同一層面進行,對立也只有在同一層面才有可能。那麼,在同一層面上,孟、荀間究竟有否可做比較的內容呢?如果有,兩者之間又會是怎樣一種關係呢?本書第三章即是就此問題做出探討。一如我們在經驗層面對「他是人」一命題的認肯,並不妨礙我們在形上學層面依然可以就其「為人」問題做出或是或非的判斷一樣,荀子的人性論也並非只是一層人性論,而是地地道道的兩層人性論。也即是說,荀子對人性的認知,並非僅止於「人之動物性」一層,並非也只有「人之性惡」一重論斷。事實上,在這一層背後,在形上學也即「人之所以為人」的層面上,荀子也同樣有自己的覺解和判斷。那麼這個覺解和判斷是什麼呢?要而言之,即是兩個字--「辨」和「義」。「辨」者,辨物析理,是思辨理性;「義」者,知是知非,是道德理性。而二者之合一做為統一的理性,在荀子看來,即是「人之所以為人者」,因而也即是人之所以能夠「偽」而成善的價值之源和內在根據。如此一來,則一切釋然了:在經驗層面,荀子和孟子都承認基於人之動物性的「欲」乃是惡之為惡的內在根源(若不然,孟子就沒有必要倡導「寡欲」了),如果就此說荀子是性惡論,那麼孟子也是性惡論;在形上學層面,荀子和孟子都認為善有其在人自身的內在根據(儘管在具體內容尚有所不同),如果據此判定孟子為性善論,那麼又怎麼可以說荀子是性惡論呢?所以,在關於人的本質--「人之所以為人者」之善惡問題上,荀、孟之間其實是一致的,並無價值取向上的對立和衝突。荀子對孟子性善論的非難和指責,實是源於二人在「性」概念使用上的分歧。在荀子看來,孟子對「性」一概念的使用違反了「約定俗成」的基本原則,將原本已普遍流行且僅用以表徵人之動物性一面的「性」概念,轉而用以指稱「人之所以為人者」,「析辭擅作」,以亂「正名」,結果必然在理論與實踐上生成一致命的誤導和危險--恃性善而慢修身,任自然而廢問學。正緣此,所以荀子才批評孟子的性善論是「不及知人之『性』,而不察乎人之『性』、『偽』之分者也」。 既然荀子所謂「人之性惡」只是一個經驗命題,並不具有「人之所以為人」之內涵及規定,那麼,他所謂「性惡」的本義又究竟是什麼呢?其如此言「性」的良苦用心和意義又何在?本書第四章即是就此一問題做出梳理和闡述。其實,在荀子,所謂「性惡」,既不是說人的本質--「人之所以為人者」是惡的,也不是說人的自然情欲本身就是惡。其真正的含義是:人的自然情欲本身無所謂善惡,但不受節制的自然情欲必然導致惡。此即荀子所謂的「性惡」。正因為如此,所以在荀子這裡,一方面,人們不必也不會因「人之性惡」而自暴自棄,因為「性」之所指只是人的自然情欲,而不是「人之所以為人者」,「性惡」並沒有剝奪人天生固有之「偽」而成善的能力,一如其所言,「雖桀、紂亦不能去民之好義」;另一方面,與孔、孟所持之消極態度不同,對於耳目口腹等自然欲望,人們可以有一個更為積極和健康的心態,因為荀子所謂的「性惡」,並不是以自然情欲本身為惡,相反在他看來,自然情欲乃是人生命存在的基礎,是天理自然、不可或無的,道德並不要求人們「去欲」和「寡欲」,人們所要做的只是知類明理,把住方向,使情欲的滿足和實現始終不脫離開其合理而正確的軌道--「禮義法度」,軌道之內即為治、為善,脫離軌道則為亂、為惡,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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