錄自路德斌:《荀子與儒家哲學》(濟南:齊魯書社,2010年1月),頁1-8。
在儒家系統當中,遭人誤解最多、最深的思想家恐怕非荀子莫屬了。究其原因,乃在於唐、宋以來,學者們的解讀一直迷失在一個「以孟解荀」的思維誤區中而不自覺,以孟子之所是為是,以孟子之所非為非,先入為主,自說自話。結果到頭來,謬誤相襲,積久成習,荀子的思想備受曲解,荀學的精神湮沒不彰。
走出觀念的誤區,拂去歷史的塵埃,還原後的荀學又將是怎樣一個面目、怎樣一種姿態呢?
重新解讀遇到的第一個難點即是荀子與儒家的關係問題。荀子與儒家的關係之成為一個問題,實始於唐、宋兩朝,先有韓愈的「小疵」之說,後有程、朱的「學陋」、「申韓」之論,由此而下,學者雲從,異聲難聞。於是乎,孟學升格而為正統,荀學見貶而成歧出,荀子之於儒家,不只是於「道統」中難能容身,即便連其在孔廟中的陪祀資格也最終不保而被罷祀至今。那麼,荀子在儒家道統中的真正地位究竟如何?其與儒家主流派別--孟學之間的明顯分歧甚至對立到底意味著什麼?本書第一章將就此問題作出研判,所獲得的結論與傳統成見不同。荀子哲學做為一個形而下的經驗論形態,實為儒學的發展開啟了一個新的哲學範式。就儒學而言,荀學經驗論所帶來的並不是對「道」的離棄和背叛,而是學問進路與方法的創新。從「道統」的角度說,荀學與孟學的關係是「道」同而「術」不同。「道」的立場決定了荀學之為儒學,而「術」(操術)則代表了荀學之不同於孟學的獨特精神,為儒學的發展打開了一個新的通孔,開闢了一條新的進路。所以,在孟學與荀學之間,不管是貴義還是隆禮,不管是道性善還是言性惡,也不管是法先王還是法後王,總之,這種看似水火不容的差異與對立,說到底其實並不具有「道統」上的意義。換句話說,在基本的價值取向與信仰上,二者實為同道中人,皆乃傳道與弘道之儒。孟、荀之於孔門,恰如車之兩輪,鳥之兩翼,相輔而相成。故謂二人「同門異戶」則可,曰其一嫡一庶則不可;謂二人「殊途同歸」則可,曰其一正一歧則又不可。
由於對荀子思想的一再誤讀和誤解,歷史上的荀學幾乎變成了一個支離破碎且矛盾百出的思想雜湊。那麼,做為一個曾經與孟子並稱於世的一代大儒,其思想到底有沒有能夠貫通整體的精神和原理在呢?如果有,那麼它們又是什麼呢?本書第二章對此做出了闡述,認為荀學有兩大基本原理:一是「天生人成」,一乃「禮義之統」。「天生人成」是一個以「天道自然」為前提,天職不是人職,人職不是天職,而人職又必須以天職為基礎以實現其治辨之能的天人關係原理。這一原理涵攝了人的生活的內外兩大層面:就外在的層面說,即是人與自然的關係,「不與天爭職」是基本的原則,「制天命而用之」則是其最高的目標;就內在的層面看,便是性與偽的關係,以心治性、「化性起偽」是基本的理路,而「性偽合」則是其所要達成的理想境界。至於「禮義之統」,則可以被表述為這樣一條原理,即:禮義在邏輯上居先以統轄功利,統轄人人關係、人物關係的人道人學原理。它是一個以人的理性為中介而表現人的社會存在規律的規範系統,是個體成賢成聖、社會正理平治的不二之路。在荀學體系中,兩大原理縱衡經緯,統領全體,其於思想之梳理,借用荀子自己的一句話說,即「若挈裘領,詘五指而頓之,順者不可勝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