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盛頓州東南部的小城，夏的腳步本來遲緩，要到七月才暑氣逼人。可是，那天異乎尋常的炎熱。我找出最涼爽的一套綿質沙灘裝：白底滾黃邊、磚紅色格子短衫和配套的迷你短褲。平常都穿牛仔褲，難得有機會穿著清涼，感覺特別輕快，在同學家寬廣的草坪晃蕩，烈陽映照在青春洋溢的新衣裳，更添幾分光彩。

陳柄是電腦系博士班學生。中國同學叫他陳老師，因為他樂於指導別人作功課；還喜歡義務替人修車。我和他沒有任何交往，只是共同上過一門必修課而已。

烤肉過後，陳柄便無時無刻不出現在我周圍。那個暑假我們都留在學校趕論文。夜深人靜，我走出電腦大樓，步履倉皇；一輛黑色轎車恰恰駛到面前，一看是陳柄在駕駛座上對著我笑。跑程式，最怕遇到「蟲」（bug）；有時如大海撈針，無論下多少工夫都抓不著它；說也奇怪，陳柄旁敲側擊一番就找到了，程式伶伶利利地跑起來。我在電腦室跑程式，常欲罷不能，廢寢忘食到凌晨，整棟大樓只剩我一個人；正飢腸轆轆、腦子昏沉沉時，陳柄拎著冷凍TV晚餐進來，放進微波爐幾分鐘，叮叮叮，引人垂涎的盤中飧，讓人無法矜持。有一晚，他給我帶來中國餐館的酸辣湯，裝在寬口的玻璃酒瓶，麻辣沁入心脾，使我熱淚盈盈。陳柄提主意：「暑假，路上行人和車輛比較少，你何不學開車，把駕照考出來？」我覺得有道理，便依著辦了。

陳柄化身為司機、保鏢、除蟲器（debugger）、駕駛教練。他緊迫盯人的戰術，彷彿一縷游絲纏繞，我身不由己，無法閃躲。有一天，我不得不告訴他，將來，我要過一種獨立的生活，有自己的事業，其他什麼都不想，我說：「我不可能跟你在一起，我們絕對不會有結果。」他眼眶潮濕，鼻頭紅通通，說：「隨便你怎樣，我不妨礙你，可是我不會離開你，我只有一個要求，將來，如果你偶爾每個月陪我吃一次飯，讓我看看你，知道你過得很好，我就很高興了。」我一聽，便放下心來；一個月陪他吃一次飯，那不是很簡單的事嗎？至少還有二十九天自由的日子。然後，他說了句令我難忘的話：「我會一天比一天對你好，今天比昨天好，明天比今天更好。」

暑假近尾聲，我拿到駕照，論文的進度不如預期。八月底開始的新學期，我們各自完成論文，通過口試。不久，各奔前程。他去東部教書，我來加州工作。

因緣瓜葛的初始，猶如初夏時菟絲子迴旋游移的蔓鬚。一九八七年的暑假，只是糾葛的緣起。幾年後，我和陳柄在加州再見面。

現在，我每個月陪陳柄不只吃一次飯。我天天陪他吃飯，為他精心烹調他喜愛的川味佳餚；菜色正宗，風味獨到，與當年的TV晚餐和酸辣湯不可等量齊觀。

有一天我問他：「你認為我們認識的紀念日應該算哪天？」他說：「就是有一個很熱的夏天，你穿金黃色上衣，金黃色短褲，露出一雙修長的腿那天。」

至於於那句話「明天比今天更好」？他說，「不記得了。」

(本文刊登於世界日報副刊 2006-08-15 每月徵文話題難忘的暑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