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時候﹐新店鎮很偏僻﹐周圍到處是漠漠的水田﹐阡陌縱橫﹐綠樹掩映。新店溪從高山峻嶺蜿蜒而下﹐由南向北穿過小鎮的中心﹐形成一泓深潭。凝碧的溪水一邊倚著峭壁﹐一邊圍著長滿芒花的沙洲﹔遠處有一片清幽的竹林﹐山邊辛勤的礦工開著輕便(運煤車)出出入入礦坑。山頂野薑花濃香撲臉﹐路邊小野莓紅艷可餐。大老鷹在高空盤旋﹐雁行聯成人形飛翔。有一座吊橋連接東西兩岸﹐橋下溪水潺湲﹐是附近居民生活的重心。

每天早晨﹐母親忙完了家事﹐就跟鄰居的所有婦女一樣﹐挎著竹編的洗衣籃到溪邊。找一塊安穩光滑的大石頭放置搓衣板﹐在日頭高照下﹐咚咚咚擣起衣裳。長大後讀李白的「長安一片月﹐萬戶擣衣聲」﹐腦中浮現的就是這一排婦女蹲在溪邊擣衣的情景。隨母親去溪邊洗衣裳是一件暢快的事。弟弟拿著魚網臉盆撈小魚﹐我則幫哥哥找蝌蚪。蝌蚪會躲在一半浸在水裡的石頭底部﹐每一塊石頭搬一搬﹐翻過來看一看﹐可以抓到一小罐給哥哥當魚餌。

小鎮南端有一個渡船頭﹐船夫撐一支細長的竹篙﹐渡船像國畫裡古人乘坐的木舟﹐沒有遮蔽的蓬頂﹐也沒有座位。坐船的人魚貫上船﹐自動分兩邊﹐或坐在船舷上﹐或蹲下來﹐或站著﹐兩邊和首尾的人數要分配均勻。船行走時﹐我喜歡蹲在船邊﹐伸手浸入水裡﹐感覺水流從指尖輕輕滑過的清爽。

住在深山林內的農夫都是坐渡船過來。他們穿著草鞋﹐下雨時戴箬笠、披簑衣﹐有時候牽著水牛﹐從我家門前經過﹐他們是要去隔壁的打鐵舖。打鐵師傅汗流浹背﹐重重的錘擊紅通通的鐵塊﹐那揮動的身影和鍛煉聲是街尾的重要指標。

我的家依在山坡下﹐面向渡船頭。走出家門﹐向左邊望去﹐斜坡上有幾間種松茸的茅草棚﹐旁邊的綠草坡上有人放羊。小孩子們跟在小山羊背後﹐成天學羊「咩咩咩」的叫。堤防上還有人玩老鷹捉小雞。

綠草坡下面有一座四合院﹐庭院裡各種果樹按時結實纍纍﹔路過的小孩望著熟透的蕃石榴、柑橘、龍眼、紅柿、蓮霧﹐無不吞口水吐大氣。祖母獨鍾情園裡的含笑、桂花以及小徑兩旁修剪成籬笆的七里香。祖母去拜訪院落的女主人回來時﹐髮髻上多了一簇清香的桂花﹐手帕裡包著好幾粒馥郁的含笑。

四合院的泥土古厝後來坍塌成廢墟﹐重建後變成豪華公寓。一九八０年新店鎮升格為市﹐不久我離開了台灣。最近一次返鄉是七年前﹐公路局總站搖身一變成為現代化的捷運總站﹐主要的一條街鋪上了精美的磁磚﹐原來芒花處處的沙洲變成露天停車場。碧潭吊橋很幸運被當作古蹟保存下來﹐橋下成群的天鵝船在粼粼碧波間遊蕩。最讓我驚喜的是古老的渡船頭還在使用﹐撐渡船的阿伯還似舊時搖著一支竹篙在溪流中向深處漫溯。

昔日茅簷雞鳴半掩扉的村景已不復見﹐故鄉成為一個繁華的城市﹐但是山依舊蒼翠﹐水不改沁涼。美麗的青山綠水永遠等待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