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請問要點什麼？」

甫推開這間咖啡廳的玻璃門，隨著清脆的鈴鐺撞擊聲，是店員親切的問候。

平日習慣的座位上已經坐了一位穿著格子西裝外套的中年男子，他呆愣愣地看著手上的咖啡杯，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靠窗的位子也都被人佔了，於是，我只能無奈地坐到角落。

一如往常，我叫了一杯拿鐵和一份總匯三明治當作遲來的午餐。

等待的時候我陶醉於咖啡廳裡播放的慵懶爵士樂，早春午後的陽光透過捲起的白紗窗簾，薄薄地鋪灑在每一個靠窗的座位上，看起來就像是幕將開啟的舞臺。

「妳好嗎？」

一聲低沈的問候吸引了我的注意。牆角邊的靠窗坐位，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向一位四十多歲的中年女子這樣問道。

中年女子不答，只是笑著點點頭。

「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又能遇見妳。」中年男子繼續說。

「你好嗎？」這次換成中年女子問。

中年男子一樣笑著點點頭，但神情有些落漠。

「聽說你出國了。」

「嗯。」

「結婚了嗎？」

男子猶豫片刻，低聲說道：「結婚了。」

中年女子：「是嗎？我也結婚了。」

「幸福嗎？」中年男子的目光非常溫柔，語帶關懷地問道。

「嗯。我女兒今年剛考上大學，成了你的學妹。」中年女子抿起嘴笑了笑。

「真的？」中年男子微笑說道。

「她今天去學校註冊，我本來要陪她去，但是她不肯，說已經跟朋友約好了。」

「跟妳年輕時一樣，很獨立。」

「哈哈，應該說是莽撞才對吧！回想起當年，我真的給你惹了不少麻煩。」

「說得也是。去河邊烤肉，結果一隻鞋子被水沖走；去山上健行，結果踩到螞蟻窩；上課忘了書；考試不帶筆：連情人節那天要約會都會睡過頭，害我以為妳發生什麼意外，嚇得到處打電話、找人，結果變成所有人的笑柄。」沈浸在昔日美好的回憶裡，中年男子神采飛揚地說。

「對不起啦，我就是這個脾氣，怎麼樣也改不了，現在也常被我先生念，有時候連我女兒都受不了，說從沒見過這麼粗心大意的女人。」中年女子吐吐舌頭，那模樣帶點不符合她實際年齡的天真，在午後陽光的照映下閃耀著動人的神采。

中年男子看似有些癡了，久久才輕嘆口氣： 「大家都以為我一定會跟妳結婚。」

「是啊，交往那麼多年．．．」中年女子回答。

「為什麼最後會分手呢？」

「因為緣份不夠吧。」她的神情轉為暗淡。「現在想想，那真的不是一件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不知道為什麼，當時卻會吵成那樣。」

兩人沈默片刻，還是中年男子先開口：「總而言之，能夠再次遇見妳真是太好了。」

「是啊，真是太好了。」中年女子附和。

「以後還能再見面嗎？」

中年女子聞言露出有些吃驚的樣子，稍稍頓了一下才開朗地說：「好啊！我們全家下星期要去烤肉，帶你太太一起來嘛，人多一點比較好玩。」

「跟我太太一起嗎？」不知為何，中年男子的笑容有些苦澀，「這次只有我一個人回國，下次吧。」

中年女子笑著點頭，又呈現出那種爽朗天真的表情。中年男子低下頭，拿起湯匙攪拌面前那杯早已冰涼的咖啡。

這時，垂掛在玻璃門上的鈴鐺匡啷啷一響，一位十幾歲穿著藍白色直條襯衫的年輕女孩大踏步走進店裡。

「您好，請問要點什麼？」

不理會店員的問候，她逕直走向位於咖啡廳正中央的座位。

「你好嗎？」帶點挑釁的口氣，女孩正視座位上的年輕男孩。

男孩看似有些慌亂，與他同坐綁馬尾的女孩問道：「她是誰？」

男孩吶吶地不說話，藍白色襯衫女孩繼續問道：「說啊！你怎麼不跟她說我是誰？」

看男孩一副說不出口的樣子，藍白色襯衫女孩對綁馬尾的女孩說：「我是他女朋友。」然後轉過頭質問男孩：「你說為了找工作，今天要跟學長去公司面試，所以沒辦法跟我一起去看電影。沒想到你學長竟然是個女的！」

「小芸，妳誤會了。」

「等等！」綁馬尾的女孩插嘴：「你明明說過只跟我一個人交往！為什麼這個女的會說她也是你的女朋友？」

「小芬，妳聽我解釋！」

「不需要！」綁馬尾的女孩憤怒的起身，推開門跑出咖啡廳。

「不去追她嗎？」藍白色襯衫女孩揚揚眉問道。

「妳究竟是什麼意思！」男孩憤怒地質問。

「沒什麼意思啊！就是偶爾經過，看到約好要去公司面試的人竟然還在咖啡廳鬼混，怕你遲到所以好心進來打聲招呼而已。」

不等男孩反應，藍白色襯衫女孩就轉身大踏步離去，經過我身邊時，可清楚看到她緊咬下唇，堅持著不讓滿眶淚水滑下的僵硬面容。

店裡的氣氛瞬間變得壓抑、沈悶。一直等到男孩也結帳離開咖啡廳，才漸漸緩和下來。

我慢慢品嚐口中的三明治。火腿的鹹香以及美奶滋的適口甜味，還有咬嚼新鮮小黃瓜時在口中不時響起的清脆喀滋聲，共同譜成絕美的樂章，不只滿足了我的味蕾，也充實了我的心靈。

擡頭望去，店裡現在只剩下我，還有佔據我平日座位的那個中年男子，其他人都已經離開，所以咖啡廳顯得有些空蕩。

因為過了尖峰時間，忙碌了好一陣子的店員終於能在櫃台後坐下來，好好休息。從收音機裡流洩出的音樂，也從之前的爵士換成百老匯歌舞劇「芝加哥」的原聲帶。

強烈的節奏，略帶嘲諷的唱腔，以及對功利社會極盡諷刺意味的劇情，曾經一度讓我非常著迷。可是最近幾年因疲於為黍稻糧謀，早就沒有閒暇能夠放鬆片刻，從頭到尾聽完這張CD。

我不認為時下的年輕人會喜歡這樣的音樂，於是我猜，之所以選在店裡沒有幾個客人的時候播放這張CD，恐怕是這間咖啡廳老闆為了滿足他個人的喜好吧！

當安‧萊恩金用她沙啞磁性的嗓音低聲詠嘆，唱著「Funny Honey」時，咖啡廳的玻璃門被一位穿著全身黑衣的男人推開。

「您好，請問要點什麼？」店員迎上前去。

黑衣男走到中年男子對面的座位粗暴地拉開椅子，金屬製的椅腳猛然劃過地面，摩擦發出刺耳尖銳的聲響，讓所有人都忍不住抬頭看了他一眼。其中，以那位中年男子的反應最為激烈，他雙手撐著桌面，簡直像是要跳起來似的。

黑衣男毫不理會眾人異樣的目光，只大聲對店員說：「義大利濃縮咖啡！你們可以續杯吧！」

「對不起，義大利濃縮咖啡不能續杯，美式咖啡和拿鐵咖啡可以。您要換嗎？」

黑衣男聞言，只是不耐煩的擺擺手，然後拿起旁邊架上的報紙自顧翻閱起來。

穿著格子西裝外套的中年男子見狀，匆匆忙忙拿起桌上的帳單，站起身要到櫃台結帳，但是在經過黑衣男座位時卻被他伸手擋住。

「你點的是美式咖啡吧，怎麼不續杯，多坐一坐？」

「我趕時間。」中年男子板著臉說。

「真的是趕時間？還是因為看到我的關係？」

黑衣男慢慢放下報紙，雙眼直直盯著中年男子，上揚的嘴角露出一抹戲謔的微笑，讓看的人有些不寒而慄。

中年男子的臉色轉為蒼白，他的左手不安的握緊、放開，握緊、放開．．．

「我們已經有十年以上沒見面了吧！你好嗎？」黑衣男說。

「就那樣，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中年男子僵立著，豆大的汗珠無聲滑落，看起來非常緊張。

「沒什麼好也沒什麼不好．．．唉，真是幸福啊！能夠過這樣平凡的日子。」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你不懂嗎？託你的福，這十年來計程車司機、搬運工、小攤販、我什麼工作都做過。我以為我的長相早就被歲月摧殘得失去本來面目，沒想到竟然還能被你認出來！嘿嘿，想想也對，你怎麼可能認不出我這個被你整到傾家蕩產的商場敗將？要不是併吞了我的公司，我估計，你至少得多花十幾年的功夫才能混到如今的局面吧！」

「你想怎麼樣？」

「難得遇見老友，總得多聊幾句嘛！」

「你要是想報仇，請便！如果只是想諷刺我，別想！士可殺不可辱！」

「嗯？」

「你不是已經看到了嗎？」中年男子舉起手中夾著帳單的透明塑膠板，叩、叩、叩用力敲了敲平鋪在桌上的報紙。印象裡，今天那份報紙的頭版報導了某家大公司因為資金周轉不靈宣告破產的新聞。

中年男子酸澀一笑：「不覺得很痛快嗎？十年前我把你弄垮，十年後我又把自己給弄垮！」

黑衣男不理會中年男子的自我嘲諷，仔細看了看報紙上的報導，然後嘆著氣說：「怎麼會這樣？應該還有機會吧！」

「沒有了，全完了。」中年男子搖頭，語帶哭音。

黑衣男放下報紙站起來，拍了拍中年男子的肩頭：「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世上沒有闖不過去的關卡，只要堅持，一定能看到希望。相信我，因為我也是這樣一步一步捱過來的。唉───」他取走中年男子手上的帳單：「今天這杯咖啡，我請！」

「不！這一點錢我還付得起！」中年男子斷然拒絕。

「你以為我故意做樣子給你看嗎？告訴你，我現在也只請得起這種東西了。坐下來，我們再聊一聊吧！」

此時店員送來黑衣男點的義大利濃縮咖啡，他指一指中年男子不知說些什麼，大概是要店員幫他續杯。

萬沒想到，不過是一個短暫的午茶時光，卻讓我冷眼旁觀了幾幕悲喜交織的情境劇，讓我不由得心生感慨。

「你好嗎？」這三個字真是太淺白，卻又太深奧。

曾經相愛過的，「你好嗎？」夾雜多少思念、辛酸、滄桑？

熱戀中人一方悄然冷卻，「你好嗎？」瞬間豎起一道無形的牆。

反目成仇的人，一方向另一方說「你好嗎？」，兩人卻可能因此冰釋前嫌。

想一想，這真是最容易講，也是最難講的話。怎麼在這樣一間平凡無奇的咖啡廳，竟讓我見識到世間最複雜難解的詞彙？

店員端著中年男子的空杯經過我身邊時，親切地問道：「需要續杯嗎？」原來在不知不覺中，我的面前早已杯盡盤空。

搖搖頭，我要求結帳。

推開咖啡廳的玻璃門，離開之前我回頭看了一眼招牌，恍然大悟。

因為這間咖啡廳的名叫───「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