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井，老北京

王府井，老北京！？如果近年你曾到王府井走一遭，可能未必認同我把王府井和老北京畫上等號吧。

因為它太新了！更新後的王府井，寬廣筆直的道上，是現代化的行人徒步區，道兩旁是一幢幢嶄新的百貨大樓，裡頭販賣的不乏和歐美同步的時尚精品，哪裡還有老北京的樣兒呢？

雖然，早在明成祖建北京城時，這裡即是十座王府的莊嚴地；清末允許洋人駐京後，靠近東交民巷使節區的王府井，也成為中國和洋人市貿洋貨的交易場；民國年間，王府井和上海的南京路齊名，更併稱為中國的兩大商業街……

它的繁華尚矣，至今街面上仍不乏古玩、傳統工藝品的市集，但即便賣的是古玩，是傳統的工藝，但店面早已換成明淨的玻璃櫥窗，商場內也已是上下縱橫的電動扶梯，當中午陽光砸下來，玻璃帷幕的大樓，還可以瞥見一大片的閃閃金光……

新中國的王府井，一如處處是工地的新北京，何嘗見老呢？！但幸運的，我見著它老、而且可愛，並且溫馨的一面……

遊罷了箭扣長城，來到王府井時，已是一天瑰麗的晚霞，我對鬧熱的商場，無論新舊，向來不甚著意，如果不是王府井的盛名，或許連這麼一個夜，我都未必會路過。

這個夜，地氣蒸騰著白日的餘熱，晚風習習，挈著這甜而暖的微熱，也懶散的閒逛著……逛在人紅蘋果的臉上，順溜在人的手心手背上，也流竄在衣衫的問隙裡，如同讓溫度最適宜的熱毛巾輕拭著，全身的毛細孔，無不在輕爽地唱著歌……

夜幕漸帶上了，幕上的華燈霓虹，像舞女衣上最俗艷的亮片，閃爍出屬於城市的、夜的富麗繁華……

人聲嘈雜著……腳上撲朔的似夜風的節奏，沒一個是快步的；眼中迷離著彷彿舞場的紙醉金迷，似乎沒一個是醒的。唯一清醒的，怕只有拿著小旗子的導遊吧！或許是慣看秋月春花了，喇叭一聲一聲，叭搭叭搭的……

我提著腳架，東挪西看，也成為這幻麗舞台的一景。或許是如此的大費周章，與道上行人的隨興有些衝突：不是人約黃昏後的隨意走走唄，何必如此裝模作態的留下印象呢？出於不解，有人停停，有人看看，有人朝著我看，也有人朝著我看的地方看……

來了兩個南京來的小夥子，一樣是觀光的，一樣背著個大相機，寒暄兩句，互道溫寒後，他們向我借腳架，也想藉機留下這夜的王府井，我答應了，將相機卸下，擱在路邊，收拾著腳架，準備遞給他們，還正交談著……只聽到一聲尖銳的聲音，還未會意過來，就見一部銀行運鈔車莫名的剎在路中間，還發楞著，四周行人卻已蜂擁過來，很快的，我，和南京小夥子，一部廂型運鈔車，就被圍在群眾的中心……

啊！運鈔車的前輪，正壓著我剛放在路邊的相機，我的佳能eos30相機，兀自「一夫當輪」，倔強的不讓車輪從他頭上踩過，即便已被推行了幾公尺之遠……剛才的尖叫聲，正是他抗暴時的哀嚎……

我的寶貝相機雖然生的粗壯，但左半邊臉已毀了，平時愛嘟噥提訊的液晶螢幕，像浸灌了黑墨水一樣，全黑了臉……我的腦袋還一片空白，就只見開車的年輕師傅走下車，手足無措的呆立一旁……兩個演戲的都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旁邊圍一圈兒看戲的，倒全都明白了，幾十個人，不只七嘴八舌的給提意見：

「唉唷！這車把人家的相機壓壞了……」
「這小夥子剛在這兒照好久了，我剛才就見著他在這裡了……」
「呦！這相機不便宜呦……」
「這車怎麼能開進這裡？這裡不是只能人走的……」
「人家是運鈔車，當然能開進來……」
「小夥子，你叫他賠……」
「咦！這相機怎麼會在地上讓人撞呢？……」

我還在一旁發懞著，兩個南京小夥子就扮演著我的發言人，代表我把事情發生的經過，對廣大的人民群眾交了底，甚至把我從台灣來的底，也給告訴了……
「是台胞啊！是來北京觀光的啊？……」
「台灣來的？是同胞嘛，出了什麼事？……」
「是個台灣同胞哩，師傅啊！你撞壞人的相機，你要賠給人家台灣同胞……」
「多少錢，你說說，叫他賠……」

巷議如潮，眾怒難犯，開車的年輕師傅臉都嚇白了！只能囁嚅的抗辯……
「我到前面分行收錢，誰知道路上會有相機啊？……」

我心疼著我的相機，這是我的第一台相機，我非常的不捨，望著群眾一張張善意問訊的臉，我只能傻傻的點點頭，我的不能入戲，反叫觀眾們急了……
「台灣來的？唉，這些台灣來的、香港來的，最客氣啦，如果是我們北京人，一定不跟他們客氣……」
「對啊！這台相機多少錢，你說，我們這麼多人幫你要……」

我再不表態，看來要惹惱群眾了……
「台幣一萬多塊，大概人民幣三千多塊吧！……」
「這麼貴啊！這一個相機，怎麼要這麼多錢？……」
「人家的是名牌的，是佳能的吧？eos多少的？……」

聽到我說的價錢，開車師傅的臉更加白了……
「這麼多錢，我怎麼賠的起……」
「你的相機怎麼會放在路上……」
「唉呀！我要走了啦，今晚還要到好幾個分行收錢，一定得走……」
師傅說著，作勢開車門要走……

這時群眾的包圍態勢依舊未解，人更是聚集著多了，怕已有上百人。師傅要一走了之的姿態，惹惱了眾百姓，更激起了民怨……
「不能走！不能走！不能走！事情沒解決不能走……」
「沒交代清楚，你不能走啊……」
「那個台灣同胞，你說說話啊……」
還有一位熱心的大嬸，衝動的按著車門，不讓師傅上車……

老實說，當我看到年輕師傅那張蒼白的臉，我已經不忍了，也如同他所質疑的，我的確沒照看好我的相機，我也有錯，我本來想就算了，但他想一走了之，全不負責任的態度，卻令我十分的不悅，一時間，我也不知該怎麼辦……

這時運鈔車上的幾位同事，也來幫開車師傅講情，說明再不走，晚上收款的工作要被耽擱了，關係會很大。一位圍觀的大嬸，自我介紹說是附近銀行的職員，也說一定要讓他們走，要不然款子沒收會很嚴重……
「但也不能這樣就走啊！……」
「這個台灣同胞啊！你覺得該怎麼辦？你說個意見，我們支持你……」
「……我也不知道……」從沒演過這麼大陣仗的戲，真不知道要說什麼……
「去公安那裡，讓公安處理，旁邊巷裡不是有個派出所……」
「對！對！對！去報案……」
剛才那位大嬸又站出來：「這樣吧！大家先讓他們去收款子，我知道他是前面那間分行的，跑不掉的，這位師傅，你給人家你的電話，等收完款子，馬上來找人家解決問題。」這意見大家都能接受，師傅也馬上把手機號碼留給我。
「但是人家台胞對這裡也不熟，要有人陪他去派出所，要找幾個人陪他過去，免得被欺負了……」

接下來，就看見上百人在互推代表，許多人都自告奮勇，但大家就剛才的表現，推選了三個口才便給，又熱情協調的人陪我，那些有心但沒被推選上的，還不斷的叮嚀那三個熱心的人，要注意那些事……
「帶他到公安那裡去啊！把事情跟公安說清楚啊……」
「一定要陪到最後啊！問完筆錄才能走，一定要陪到最後……」
「你們一定要幫他說話啊！不能讓台胞吃虧……」

運鈔車先走了，我和「三人代表」也往巷裡的派出所走，這包圍的圈子雖在縮小，但也還跟著我們移動，不斷的叮嚀著……剛按住車門的大嬸，陪到派出所門口，一路叨唸著「十點之前，我都在前面那條巷裡的那家店上班，有問題，一定要來找我，我在這兒待了幾十年，什麼事兒我都熟……一定要來找我啊……」

我的耳中嗡嗡著她的提醒，這時，我頭腦清楚了，眼睛，卻有點溼熱……今晚真是奇遇啊！壞了一台相機，識得這樣的人情，值得了，要不是三人代表熱情的陪同著，不好拂他們的意，否則，我真要走了，帶著這深深的感動……

晚點兒，年輕的師傅到了，有他年長的同事陪同著，他們的態度是一推二五六，我本來什麼都不在意了，但這時卻有些上火了，也想給這位年輕的師傅一些教訓……九點多，王府井的夜就很深了，大部分的店舖都準備打烊了……我，和兩位公安，三名代表，兩個「肇事者」，坐著公安的九人座廂型車，到處去問準備打烊的相機店，這相機還能修否？不出意料，我的相機永遠的沈睡了，他再不會爽朗的喀喳一下，眨眨眼了……

回到派出所，夜已經非常非常深了，為這事兒，已折騰了一夜，這三位代表，也陪我整一夜了，在派出所，他們怕我吃虧，為我爭取著……

「雖然相機是舊的，但也還值個一兩千元……」
「哪裡有那麼貴，我們的工資才多少錢……」
「是他自己相機擺路上的，我們沒有錯，我們不賠……」
「你們壓壞了別人的相機，哪裡能不賠……」
「這件事你們自己協調，我們公安不介入……」
「我要的只是一個道歉，如果你承認你有錯，我可以都不追究……」

一直到子夜，都還沒結果……，其實我只是對年輕師傅的態度不滿，我要的只是一個他承認他也有錯的道歉，但他顯然過於害怕，也不相信我可以全都不追究，只是抗辯著，三個代表只怕我吃虧，熱烈地為我爭取……大部分的時候我都沈默，只能深深的感激著……

沒法兒，只能改約明日再談，三人中有兩人明日有事不能來，他們不斷的跟我道歉，讓我更加的愧疚……

第二天，年輕師傅請了單位裡一位會講話的領導來，他聲言依照共和國的憲法，他們是不用賠我一分錢的，並且暗示我必須自己找台階下，不要再生事了……而我這兒，一位好朋友晏波，放下一天的工作來為我說話……本來，這間派出所在銀行旁邊，公安和他們都熟，本不欲介入，但對方太過無理，也太仗勢欺人了，結果，公安反而都站在我們這邊，要他們賠錢了事……

最後，我得到了我要的：一個道歉。
和一個朋友：陪我到最後的晏波。
和一個一生難得的經驗：被上百人關心著，還坐著押解犯人的公安車到處找相館……

更重要的，我藉此認識了老北京，那天晚上，那一大圈兒的關心，是老北京人的溫情，也是老北京人的仗義。在現在的北京，這樣的人情，不太容易見著了，尤其是外地來的人，更不容易見著。但我知道，在老北京人的血液裡，這樣的熱情都還在的，如果你熱情的張開雙手，他們一定也會回你個深深的擁抱。

老北京人，看似驕傲，但一點也不！只要熱情的打個招呼，你會發現：老北京，不只藏在「王府井」裡，也還深刻在「新北京」的各個角落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