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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爾札克與小裁縫—知識的輕舟
2021/05/01 06:04:40瀏覽2058|回應0|推薦6

《巴爾札克與小裁縫》描述70年代,20未滿的知青羅明和馬劍鈴,同樣受到醫生父親的連累,被打入黑五類,高中畢業就被下放到偏僻的鳳凰山勞改。挑糞、墾荒的苦力勞動,對這二個來自優渥家庭的孩子並非最大折磨,難熬的是心靈的荒蕪。同期另一位知青四眼卻和他們有著不同的價值觀,他因作家父親、詩人母親被打成黑五類,他扛了一箱世界名著跟著下放。但他對勞改學習主動積極,穿草鞋勤下田。看似認同無產階級的表現,其實心裡自許知識份子,但希望藉著討好工農階級,儘快結束勞改回到城裡。

小裁縫是個美麗單純的山裡姑娘,自幼跟著從事裁縫的外公生活,她的母親是山裡唯一的小學老師,母親去世的早,她沒能跟上學習,和山裡其他人一樣缺乏文化。她被羅明和馬劍鈴的知識與文明特質吸引,三人很快成為好朋友。

四眼如願以償獲得回到城裡工作的機會,對知識飢渴的羅明和馬劍鈴在他臨走前偷走那箱書,在小裁縫的引導下把書偷偷藏在命名為「藏書閣」的山洞裡,每天帶出一本書輪流閱讀。這箱書讓羅明、馬劍鈴和鳳凰山村民形成神奇的交流,羅明對小裁縫的美麗聰慧感到驚艷,卻對她那一口不文明的土話不屑,他發下豪語要用這一箱書,徹底改造小裁縫。

果然習得知識的小裁縫,不僅擺脫無知,並且學會思考,尤其受到巴爾札克的影響。馬劍鈴說看完巴爾札克,世界全變了。羅明大聲閱讀巴爾札克:「368天又三個月,聖母院的鍾聲準時喚醒巴黎人。這是人類最大的神秘,愛情是理性的放縱,偉大心靈的享受,嚴肅的享受。野蠻人只有情感,文明人除了情感還有思想,野蠻人把自己交給一時的情感支配,只有文明人用思想把情感潛移默化。」小裁縫的世界的確因巴爾札克變的更寬廣,巴爾札克解放她的心靈,她將自由的美好,注入裁縫中,冒險的靈魂蠢蠢欲動。

老裁縫害怕了,他對羅明說﹔「有時候一本書可以改變一個人的一輩子。」也許失去女兒的經驗,讓他只求孫女安份生活,讀書如果改變了她也許是禍不是福。然而當馬劍鈴讀著基督山恩仇記,老裁縫對文學的魅力再無抵抗力。於是在與世隔絕的鳯凰山區,掀起時尚革命,彷彿巴黎的香榭麗舍吹來的暖風。

往來皆白丁的山裡,村民們渾然不知這二個為他們講故事的年輕人,那些精彩的情節皆出自大文豪的傑作,巴爾札克、大仲馬、杜斯妥也夫斯基、老舍,基督山恩仇記、包法利夫人、罪與罰。他們用知識撫慰山裡貧乏的歲月,也用知識啟蒙無知的村民,更讓他們二人所愛的純樸少女小裁縫,因為學了知識決心追求自我,她說:「巴爾札克讓我知道:『女人的美是無價之寶。』」。

冒險雖然打開未來的一扇窗,卻也隱藏風險。自我與放縱只在一線之隔,羅明對小裁縫的啟蒙,讓二人走上情慾之路。小裁縫懷孕了,一無所知的羅明因父親生病返回城裡,將爛攤子留給馬劍鈴。19歲的男孩面對經驗尚未到達的難題,卻因心中所愛必須全力以赴。他以傅雷翻譯的名著向醫生提出交換:「自由的興趣你是不能知道的,那的確值得危險、痛苦,甚至用生命去交換。自由,感到自己周圍都是自由的,連無恥之徒也在內,那真是一種無法形容的樂趣,彷彿你的靈魂也在無垠的太空游泳,這樣以後,靈魂就不能在別處生活了。」知識匱乏的環境裡,文學是飢渴的最大誘惑,醫生感動興奮,馬劍鈴卻忍不住流淚痛哭。背負原罪的年輕生命,在時代的無情輾壓下只能強忍痛苦,壓抑情緒,情何以堪!經歷如死而重生的墮胎折磨,小裁縫說自己好像變成另一個人,不再是原來的我了。於是她離開鳯凰山,從爺爺保護的舒適區裡,走向冒險英雄之旅。羅明問她誰改變了你?她說巴爾札克。

卡爾維諾對英雄遷移的敍述:「追尋的目標通常是在『另一個』或『不同的』領域,可能在地平線上的遠方,或者在垂直線上的極深或極高處。」羅明和馬劍鈴在鳯凰山經歷青春的淬練,小裁縫離開鳯凰山展開自我追尋,卻客死異鄉,這樣的冒險是否值得?

羅明與馬劍鈴同時對小裁縫產生愛情,但二人對待愛情的態度卻不同。羅明的愛是擁有,馬劍鈴的愛是付出。羅明要用「這箱書改變小裁縫」,代表他雖愛小裁縫的美貎性格,卻不接受她的無知,因此他的愛必須「門當戶對」,是有條件的。他要馬劍鈴當警察,看好小裁縫,代表他的愛是控制的。馬劍鈴為小裁縫尋找醫生,墮胎時拉小提琴為她守護,手術後帶她進城,如常待她,他接納小裁縫的全部,他的愛是無條件的。

墮胎之後小裁縫沒有選擇回到羅明身邊,卻以追求自我為由離開鳯凰山,她明白了,她對羅明不是獨立的愛,而是依賴。閱讀的啟蒙讓她產生對羅明的移情,那是崇拜,那是迷戀。馬劍鈴不求回報的付出,更讓她明白有一種愛不必利益計算,不要求承諾。因為自我是獨立的、自由的,愛情不該控制,也不該依賴。

文革對大陸的知識青年而言,是現實環境的「不可逃脫之重」,羅明和馬劍鈴這二個年輕人,置身於流放的命運,面對環境所加諸的「重與苦」,他們卻以「知識之輕」來回應。對四眼而言,文革是無奈的現實,他只想讓這件事快點過去,配合政策早點回家,因此在他的生命歷程中,鳳凰山只是一段可以遺忘的偶然。羅明和馬劍鈴則不然,他們同樣被丟棄在這個無奈的現實中,但他們不想浪費人生。

即使窮山惡水,仍是自我人生的唯一當下。就像羅明替電影《賣花少女》旁白時,想念母親的心情油然而生,忍不住真情流露:「心誠能使石頭開花,賣花少女的心還不夠誠嗎?」雖是局外人,但同是天涯淪落,感同身受何必相識?只要真誠面對自我,藉著知識和村人交流,進而影響環境,雖然形體被壓抑、被控制,但他們擁有自由的心靈。

苦難的現實就像蛇髮女妖梅杜莎的眼睛,凝視便硬化成石頭。作家卡爾維諾說面對生活的沉重究竟該如何回應?硬碰硬或者隨波逐流,努力或者放棄。

梅杜莎的凝視令人無所遁逃,唯一能砍下她的腦袋的英雄是柏修斯,他擁有赫密士送的長出翅膀的涼鞋,得以飛在半空中。柏修斯不直視女妖的臉,他手持盾牌,從青銅盾牌中去看梅杜莎映在上面的影像。

卡爾維諾認為面對沉重的生活,最好的智慧不是以重回應而是以輕回應。就像柏修斯憑藉著最輕盈的東西,他靠著風、他靠著雲,他盯著鏡面上的間接影像,他的力量來自於拒絕直接觀看,但他沒有逃避現實,相反的他隨身攜帶他的現實,接受它,把它當成自己獨特的負荷。

閱讀便是羅明、馬劍鈴回應無能為力時代的輕。他們無法改變政治,無法改變中斷的人生,中止的學業。換言之他們無法決定命運如何對待,但他們可以選擇回應的方式。即使窮山惡水的偏鄉,也不能綑綁他們的青春。

多年後,羅明成為大學教授,馬劍鈴成為留法音樂家,雖然各奔前程,但他們始終是好朋友,因為他們共同在鳳凰山經歷了璀燦青春的淬鍊。即使長江水壩的興建,使得鳳凰山和山裡的景物全部沉入水底,但在躍動的回憶裡,他們的青春永恆存在。

卡爾維諾說:「輕有深思熟慮的輕,也有輕浮的輕。深思熟慮的輕可以使輕浮的輕顯得無趣而沉重。」當生命注定淪於沉重時,或許學習這種深思熟慮的輕,正是幫助我們輕舟越過萬重山的智慧。

( 休閒生活影視戲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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