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７．清明掃墓後再度離鄉

　　清明節當天，雨意外地停了，陽光也不怎麼酷熱，是最適合掃墓的天氣。

　　我一早從床上躍起，庭院裡，傳來孩子們遊戲的歡笑聲；我看到了很多親戚都回來了。

我和弟媳們討論買菜祭拜和掃墓的大概情景。

母親早已起床了，祭拜對她來說是天下的大事，絕對馬虎不得。

她看到弟媳開車要去買菜，再三提醒說道：「你爸在世間的時陣，愛呷炒粉料仔（粉條），恁愛記得買二斤粉條和豆芽菜回來，炒一盤乎伊呷。」

　　「金紙、銀紙，愛多買一些回來燒給祖先。」母親又轉投交待我說：「祖先呷會飽、有錢用，就會保庇子孫萬年富貴。」

　　「知影啦。」我開玩笑地說：「阿娘呀！以前每次拜拜，我們都燒了一大堆金紙錢，現在已經發明了大額的環保金錢了，一張就是一萬元，只要買幾張燒一燒，祖先就變成大富翁了。」

「有影喔？人間最大張的鈔票一張是一千元，陰間一張有一萬元喔。」母親半信半疑地說：「你就多買幾張回來燒吧！也省得每次燒金錢，愛燒那麼久。」

老婆開車，準備去採購掃墓用的祭品。她看到米格鈞和米格嘉已經和堂兄弟玩起遊戲，只對米格豪說：「你和我們一起去吧！」

　　上了車，米格豪納悶地問我說：「住在另一個世界的祖先，真的像我們一樣用金錢買東西嗎？」

「誰知道？習俗是這樣。我們只要順著奶奶的心意就好。」我說：「奶奶是老人家！只要順著她的意思去做，她就高興了。」

「這是你爸的孝順哲學，要記在心裡。」老婆笑著說：「豪兒，以後你長大了，媽媽老了，要記得照爸爸的方法孝敬我。」

米格豪微笑地問：「環保的金紙錢，一張真的是一萬元嗎？」

「那是你爸爸瞎掰的吧？」老婆說：「我燒過環保的金銀紙錢，因為我們一年燒掉的金銀紙錢太多了，所以政府正在提倡改燒環保紙，薄薄幾張，鬼神就花不完了。」

「反正一張的金額是多少，可以自己決定，奶奶又不會去查證是一萬元或是一百元。」我說﹕「每次金紙錢已經燒一大堆了，奶奶還是覺得不夠多，都要交待多燒一些錢，給陰間的祖先花用。」

「我終於懂了！爸爸只是要讓奶奶安心而已。」米格豪點著頭說。

我說：「清明節最重要的意義，就是『慎終追遠』。子孫都利用這一個節日，把祖先的墓園整理乾淨；整理墓園或是祭拜的時候，當然也會想起祖先在世的情景。」

「現在的人，越來越不懂孝道了。」老婆感嘆地說：「親人在世的時候，都不知道感恩，怎麼還會想追思死去的祖先呢？」

「您們對奶奶都很孝順呀！」米格豪說。

「那是奶奶付出一輩子的心血，所應該得到的福報。」我分析因果說：「孩子在嬰兒時代，父母親是如何拉拔他長大的？有人用『摸尿摸尿』來形容父母親的辛苦；當父母年老了，兒女也應當如此回報才對呀！」

我們買完祭品回到了家，嬸嬸已經在廚房煎煮炒炸起來了。

供桌上擺了五、六盤祭品，那是搬到遠地居住的二嫂拿回來祭拜的東西。

原本冷清的老家，增加了孩童嘻笑和腳步的聲音，突然熱鬧起來。

母親今天的精神特別旺盛，臉上微笑的花朵，開得燦爛。

十一點過後，全家大小，燃香祭拜祖先牌位，客廳裡煙霧飄香。

母親手裡拿了三支香，唸唸有詞：「歷代祖先呀！恁愛回來呷乎飽、回來得金銀錢，保庇兒孫出外平安，囝仔讀冊第一名。」

「天堂的阿公呀！您要保庇奶奶身體健康。」米格嘉突然遠從天外飛來這麼一句話。

童言童語，引起了讚嘆聲。

弟媳說：「這囝仔特別巧，將來一定真友孝。」

「伊講啥米？」母親沒有聽清楚米格嘉的禱告詞。

「阿娘，恁孫叫祖公仔愛保庇您身體健康。」弟媳靠近母親的耳邊大聲說。

「有影喔？」母親笑得露出假牙：「伊卡友孝喔。」

祭拜完畢，燒了兩大堆的金紙錢，吃了豐富的午餐。小弟拿著鋤頭和鐮刀吆喝起來﹕「大家來去掃墓喔！」

「你老爸的墳墓，愛注意看有老鼠洞冇？」母親交代小弟。

「會啦，阿娘您放心啦。」小弟大聲回答母親。

　　我們一群人帶著工具和墓紙，浩浩蕩蕩往墳場前進。米格嘉和米格鈞把掃墓當成新鮮快樂的遊戲，蹦跳著向前走。

　　原本芳草淒淒的墓園，到處人聲吵雜﹔許多鬼靈的後代子孫，都回來清掃墳墓了。

「這是亂葬崗。」我指著廣大的墓園說：「以前，許多墳墓都沒有墓碑，經常要在雜草堆裡找好久；有時候還找不到墓呢。」

米格豪望著墓園上飄動的墓紙和幌動人影說：「好像很多人來整理過了；現在看起來，墓園乾淨多了。」

我遇到小時候認識的鄰居們，一一打招呼說：「好久沒見面了，最近怎樣呀？」

「是呀！你也來掃墓喔。現在還在臺北嗎？」

清明節掃墓，好像也是青梅竹馬，久別重逢的機會。

　　老爸的「家」，前幾天姊夫專程來撒「殺草劑」，墳墓上的雜草己經枯死了。

小孩子爬到墳墓上，合力把枯草拔掉；大人拿著圓鍬填土，整修上面的老鼠洞穴。

「好多個老鼠洞穴，很深的樣子。」我對孩子們說：「如果不填土塞進去，下雨的時候，你們阿公的家就漏水了。」

「屋頂漏水？」米格豪拚命地把土撥到洞穴裡，然後用力踩踏：「死老鼠！給我滾到別處去吧！」

「嗯。這是我阿公的家。」米格嘉說：「如果你不走開的話，我會打死你這可惡的傢伙！」

「白老鼠很可愛呢！」米格鈞說：「說不定是阿公養的寵物。」

「這是灰黑色的大老鼠，牠很可惡！」米格豪說：「去年我看過牠了，不是做實驗的白老鼠。」

「回去的時候，不要跟奶奶說老鼠洞的事，免得她操心。」我提醒孩子們：「奶奶很會操心。」

「如果奶奶問起這件事，要怎麼回答她呢？」米格鈞用力踩踏著墳土說：「老鼠洞被我們填平了，以後阿公的家不會漏雨了。」

米格豪似乎了解我的用心，對米格鈞說：「你就說沒看到老鼠洞就好了；不要再增添奶奶的心靈負擔了。」

騎機車的阿旺叔，突然在墓前熄火，對我說：「恁老爸在生也時陣，做人足好耶；不曾甲郎相罵、還是冤家。」

「是呀！阮爸呀認真做代誌，從來攏冇怨嘆，打拚一世郎，性情有夠好也。」我說真心話。

我和阿旺叔談著父親生前的事，讚美父親的美德善性。

枯草拔光了，泥土弄好了，蓋上白色和黃色的「墓紙」，父親的家改頭換面了，墳墓上新翻上的泥土，看起來乾淨新穎。

「這趟回鄉的任務達成了。」我額頭冒著汗珠，輕鬆又高興地說：「還好有清明節，我們才能回來探視阿公。」

「嗯。」米格豪點頭說：「讓子孫回來整理祖先的墓園，應該是清明節最重要的意義。」

掃好了墓園，回到家裡，我滿身都是汗漬，整個腳板上沾滿了泥沙。

母親知道清明祭拜和掃墓的大事，圓滿完成了，滿是皺紋的臉含著笑意，也變得更慈祥和藹了。

　　清明節掃墓，是我家一年一度的大事，這次回鄉最大的成就是告訴孩子﹕「偉大的奶奶，一生的小故事」。我相信在他們的心目中，對奶奶有更多的了解和思慕情懷。

[２０１０．０４．１３刊登於更生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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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離鄉的時候

拜完祖先了，我們準備回臺北了。

　　「阿娘，祭拜和掃幕的事，都做好了。」我不捨地說：「阮擱愛回台北了，恁愛自己保重身體。」

「我知啦。囝仔要讀冊，大人也要上班賺錢。」母親心酸地說：「我知影啦，恁擱嘜去臺北嘍。」

母親和往常一樣，準備好了一大堆東西，要我們帶回臺北的家。

　　那些東西，有她用高麗菜親手做的泡菜、鄉下出產的西瓜和絲菜，孫子最愛吃的土羊肉……還有一包包母親預先收藏在冰庫裡的各種肉類和海鮮食物。

把東西搬運上車，整個後車廂都塞滿了。

　　「好像我們在台北沒得吃似的，車後廂裝不下了。」我看到地面上還有不少東西，搖著頭說：「阿娘，土產阮帶去台北，都市可買得到的魚呀肉呀，留乎恁和大哥呷。」

「厝內還有真多啦。攏總搬去車內。」母親揮著手說。

　　「奶奶真是的！每次都恨不得把所有的東西讓我們搬回臺北，難道她不知道嗎？都市裡的大賣場，所賣的魚蝦和各類肉品，比鄉下賣的還新鮮、便宜嗎？」米格豪嘀咕起來﹕「為什麼每次都這樣！」

　　「當父母的心情，要等當了父母才會懂。」我嫌米格豪多嘴，實施起機會教育：「奶奶給的東西可以不帶走，但是她的那番好意，我們不能不心領，知道嗎？」

「什麼時陣，恁也擱攏總轉來厝仔呀？」母親的聲音充滿不捨和期待。

「阮阿爸說要轉來，我甲哥哥就也轉來看恁。」米格嘉學著用閩南語，天真地回答奶奶。

「你說什麼廢話！」米格鈞教訓著弟弟：「難道你自己敢一個人回來嗎？那麼遠，從臺北回來故鄉，你也不知道怎樣走！」

母親聽了米格鈞的話，好像想笑，但是沒有笑出聲音﹔她的心裡好像滿溢著離愁。

「大概要等六月拜拜了吧！」老婆說：「農曆六月十二日的廟會。那時陣囝仔放暑假，免上課，阮就也擱轉來這看恁。」

「後個月吧！阮會找一個週休二日，擱轉來這度假，順便看阿娘。」我瞪了老婆一眼，聲音婉轉地說：「免等到放暑假啦！」

「您也可以來我們臺北的家玩呀？」米格嘉歪頭仰望著奶奶的臉。

「什麼是臺北的家？」母親聽不懂國語。

「恁的細漢孫子，叫恁有閒也時來去臺北玩啦？」老婆試著用閩南話說。

「呼！是按尼喔。」母親的臉上，笑得連皺紋都飛了起來：「這個細漢孫，確實有乖，擱是真巧。」

「阿娘，恁自己保重身體，阮嘜轉去臺北嘍。」我再度辭別﹕「再見囉。」

母親拿了些「金紙錢」，在廳前點香禱告，喃喃地說：「觀世音菩薩、太子爺，以及眾神呀！阮的兒孫現在開車嘜轉去台北嘍，阮燒些『金錢』給恁眾神，拜託保祐伊開車一路平安。」

　　車子徐徐開動了，在老婆的示意下；孩子們打開車窗，向他們的奶奶揮著手。

　　米格嘉說：「奶奶再見！奶奶愛來台北玩喔。」

　　米格鈞說：「奶奶，我愛您！爸爸有空會再帶我們回來看您。再見嘍！」

「車開到台北，愛打電話轉來報平安喔。」母親的聲音在車子後面響起﹕「車愛開慢一點。」

　　我看見母親站在庭院前，把一束束的「紙錢」丟進爐火中燒，不時地轉頭眼睜睜地看著我們慢慢離去；在嬝嬝的煙霧中，流露出依依不捨的神情。

　　車子緩緩離開了故鄉，過了十幾分鐘，從快速道轉進了高速公路，窗外的風景往後倒退，一幕幕映在我的腦海裡。

　　「這趟回鄉去看奶奶，你們看到了什麼特別的地方嗎？」我故意引發話題。

　　「我不僅看到了奶奶充滿皺紋和慈祥的臉孔，而且也看到了她過去——十分艱苦，卻是可敬的生命旅程。」米格豪說。

　　「在我的心目中，原本陌生的奶奶，好像變成了小巨人。」米格鈞說﹕「我對奶奶也就慢慢熟悉起來了，也覺得她偉大起來了。」

　　米格嘉摸著頭，似乎想不出形容奶奶的話，我笑著代他說﹕「奶奶看起來是一個平凡的老人，她滿臉皺紋、乾癟弱小，可是她內在的生命光輝，用盡了語言文字，也沒有辦法形容她的璨爛和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