０３．惦念安息的女兒

我們一家人遠在臺北，沒有辦法天天陪母親，嫁到隔壁村的大姊，幾乎天天騎著機車，回娘家看她老人家。

「大姊實在孝順，天天回娘家，還帶著補品給老媽子吃。」老婆真心讚美。

「我們雖然有孝心，可是為了生活打拚，只能久久回家鄉一次。」我感慨地說：「大姊的孝順是我們的榜樣，還是生女兒好﹔至少，女兒跟媽媽比較貼心。」

「我這個當媳婦的就不孝順嗎？」老婆喜歡逆向思考：「我可是和你一樣孝順，你說要回來看老媽，我連一個屁也不敢放；該做的事，我也盡心力了，不然要怎樣？」

「我只是說：女兒比兒子孝順而已。」我不喜歡打口水戰，帶著笑臉誇讚老婆說：「妳的娘家很近，妳和小姨子每個假日都開車載妳媽去玩；哪裡有好吃的東西，妳也是千里迢迢買給妳媽吃。妳也是孝順媽媽的好女兒呀！」

讚美的話果然奏效，老婆沒有再吭聲了。

「您們只生我們三個兒子，將來沒有女兒貼心孝順，不知道會不會感到遺憾？」米格豪問。

「有爸爸孝順奶奶當榜樣，將來你們也會孝順我啊！」老婆得意地回答。

「清明節掃墓祭拜好，要記得去看你們的小姑姑。」我提醒孩子。

「我只看過大姑姑，還有小姑姑喔！她人在哪裡呢？」米格嘉滿臉疑惑。

以前的人很會生孩子，有人生了「七仙女」還不滿足，總要生個「八王子」才肯罷休。

「奶奶不只生大姑姑一個女兒，只是小姑姑從小就離開人世間了。」我說﹕「奶奶一直掛念著這件事－－」

回家鄉次日，母親就提醒我：「趁著有空的時候，下午帶著小孫子，趕緊去大佛寺拜你那個『夭壽小妹仔』；一年只拜伊這麼一次，多燒些『金錢』乎伊。唉！要不是那時候家裡貧窮，伊也不會那麼『細漢』就死去了。」

母親的臉上充滿了感傷，為了她『細漢』就夭折的女兒！

　　剛吃過午飯，我分秒不敢耽擱，急著開車載三個孩子到麥寮的大佛寺祭拜。

車子走了半個鐘頭就到了，佛寺的院子種了高大的菩提樹，迎接我們的是座落在最底層的彌勒佛的笑臉。

「每年的清明節前後，我們都要前往祭拜小姑姑，燒一大堆銀紙金紙，給她當錢子花用。」米格豪說﹕「奶奶總是記得這件事。」

焚燒金紙的爐裡，火光閃閃。

「好多陽世的人都來祭拜死去的親戚；像我們一樣關心另一個世界的小姑姑。」我說﹕「如果我們不趕快來祭拜，奶奶會吃不下飯。」

我買了「金紙」，燃香敬拜大雄寶殿的觀世音菩薩、地藏王菩薩和十八羅漢，另外買了一箱「銀紙」和「庫錢」，要燒給小妹花用。

「死去的人，在另一個世界，真的也要錢花用嗎？」米格鈞迷惑地問我。

「民間習俗就是這樣，我們照著做，心安就好。」我笑了笑說：「我們來祭拜小姑姑，至少，能夠讓奶奶放下她那顆牽掛的心。」

　　金紙銀紙丟進金爐裡，熊熊燃燒，火焰越燒越旺。

「小姑姑，這些錢錢都是要給妳的，把它放在保險箱裡，慢慢花用；不能浪費金錢，知道嗎？」米格嘉學大人的口吻唸唸有詞。

他露出稚氣又認真的神情，聽到的人不禁笑了起來。

「小姑姑看到你們來，一定很高興。」老婆對孩子說：「這麼多金錢銀紙，應該足夠她花用一年吧？」

「小姑姑，妳在天堂要保祐奶奶健康平安，保祐我們考試成績第一名喔。」米格鈞雙手合十禱告。

「如果你不用功讀書，神仙也不可能保祐你第一名。」我不以為然地說：「保祐平安，也許沒有問題；考試成績要好，必須靠自己努力。」

「清明節回故鄉，祭拜祖先和掃墓，為什麼每年都要先來拜小姑姑？」米格嘉露出迷惑的神情說﹕「小姑姑的長相怎樣？她怎麼會上天堂？」

　　我回憶起往事，悲傷地說：「小姑姑從出生後就很乖巧，想到她過世的情景，別說奶奶傷心，我也是心酸不已；晚上睡覺時，我再講她的故事給你們聽。」

燒完了「金紙錢」，好像完成了什麼偉大的任務，我們向笑容滿面的彌勒佛和法相莊嚴的佛祖揮揮手，高興地開車回家了。

剛回到家裡，我急忙把祭拜小妹的經過，向掛心的母親稟告一番。母親的臉上，露出了安慰的微笑，好像了結了一件重大的心事。

我一向做事慢條斯理，為了讓母親放下牽掛的心，總算把這件事辦好了。

　　黑夜來臨了，鄉村非常寂靜，只有天上的星星，偷窺著這個世界。

三個孩子帶著期待與好奇的心，爬上了床舖，準備聆聽我說小姑姑的故事。

　　「你們的這個小姑姑，名字叫做『月女』。大約四歲的時候就死了。唉！」我感傷地說：「應該是感冒，延誤送她去醫治，發燒過度引發腦膜炎而死。」

「難怪我們感冒的時候，爸爸經常說：感冒最怕發高燒了，高燒容易併發其它大病，像肺炎或是腦膜炎。」米格嘉說﹕「有一個深夜，小哥哥發高燒，爸媽一刻也不敢耽擱，馬上送他到大醫院裡急診、打點滴。」

　　「那時候，沒有避孕和節育的觀念，家家戶戶都生好多個孩子；奶奶也生了八個子女－－五男三女。除了這個夭折的小姑姑，還有一個送給人家當童養媳的姑姑也死了。」

「哇！我們有三個姑姑呢！」米格嘉驚喜地說。

「送給人家那個也死了，我們只看到一個姑姑而已。有什麼好高興的！」米格鈞用眼睛瞪了弟弟。

「都是奶奶生的女兒，在血統上，不管是生是死，我們當然是有三個姑姑。」米格豪糾正米格鈞的觀念。

「那時候生活窮困，為了三餐溫飽，大人忙著工作，幾乎都沒有空閒照顧孩子。唉！」我嘆了一口氣地。

「小姑姑，好可憐喔。」米格嘉望著我感傷的神情。

　　「每個孩子出生後，都是油菜麻子的命——缺少人照顧的孩子，就像養雞養鴨一樣，只能任他自生自滅。」

「我記得很清楚：那時候，我讀國小四年級，你們的爺爺去遠方挑磚塊賺錢，奶奶幫人家做田事打小工。這位小姑姑很乖，整天都在院子裡爬來爬去。」我說﹕「可憐呀！平時就沒東西吃飽的她，一身髒兮兮的，受不了肚子餓，有時候連地上的雞屎狗屎、也都拿起來往嘴裡塞。」

「哎喲！吃米田共，好髒喔。」米格嘉叫了一聲。

「弟弟，你不要吵嘛！」米格鈞嘀嘀咕咕地說：「那時候小姑姑很小嘛，她怎麼會知道那個東西是臭大便？」［上］